彝族文学家张菊兰、散文集“老物件情缘”。 二维码
张菊兰,彝族名拉基紫孜,女,彝族,生于禄劝彝山,居住禄劝县城。昆明市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家协会会员。曾获县级先进创作奖,市级文学年会奖,“彝人杯”大赛新鹰奖等。作品在《民族文学》《边疆文学》《延河》《凉山文学》《金沙江文艺》《北方作家》《西南作家》《当代散文》《博闻》等发表散文、小说几百篇,出版散文集《那艳红的马樱花》、《老物件情缘》。
老物件情缘 散文集 张菊兰 目录 《那架笨笨的木梯子》 《那扇孤寂的磨盘》 《埋在土下的碓窝》 《装满希望的木粮柜》 《升尖升平》 《快乐的木掼槽》 《阿妈的针线篮》 《神奇的犁铧》 《神气的犁耙》 《背架背来的日子》 《香香的盐臼》 《连枷敲打的岁月》 《热气腾腾的饭甑子》 《喜气洋洋的酒甑子》 《滴溜溜旋转的防线器》 《海棠绚丽的水缸》 《山村耀眼的汽灯》 《煤油灯点亮的岁月》 《永不倒下的三脚架》 《背箩里的情绪》 《那特制的猪食盆》 《筲箕的笑话》 《让人遐想的鸡篓》 《甜甜的饭篮子》 《嘎吱作响的风箱》 《曾经的和面具》 《那把磨损了的镰刀》 《那个长脖子小酒罐》 《舍不得离开的锄头》 《那简单的打荞棒》 《我的“筛子人生”》 《那面温暖的簸箕》 《带着香味的木耙子》 《漂亮的绣花嫁包》 《不可或缺的蓑衣》 《热闹的磨担秋》 《温暖的羊披》 《羊皮褂——复活的黑山羊》 《神奇的绣花围腰》 那架笨笨的木梯子扶贫摘帽的春风刮进山寨,彝家那些一楼一底的泥筑瓦楞房,渐渐被钢筋水泥高楼取缔,老屋里曾经和人们朝夕相伴的旧物件,也慢慢被历史的土层所淹没,再也难寻踪迹。 可时间能摒弃跟不上时代步伐的东西,却无法抹杀人们的记忆,也不该被抹杀。老屋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有浓浓的烟火味,是房屋主人生活的见证,是一个个或悲或喜的鲜活故事。如果把这些老物件汇集在一起,就是一段鲜活的彝族乡村史,怎么能轻轻容易就把它们忘记呢?打开脑海中的老物件陈列室,抢先奔到眼前的是那架笨笨的木梯子。 记忆中,村里彝家的正房几乎都是两楼三间,正中是堂屋,两旁是卧室。由于家境情况不同,堂屋里的物件有多有少,但无论如何,三样东西是必不可少的,那就是火塘、木供桌和木楼梯。 不知是为了方便,还是为了节省空间,或是想增加楼梯的稳固性。也许三者均有吧!反正,家家的楼梯都是从堂屋门后,靠着墙倾斜着攀升到二楼的。楼梯没有扶手,但因本身坚固,加上一侧有厚厚的墙壁挡着,让登楼者觉得踏实安心。只要扶着墙,老人就能放心直起腰杆爬;只要扶着墙,走路不稳的小孩也能开心上;只要扶着墙,背着重物的人也能轻松登。 大多数人家老屋里的物件,长年被烟火熏烤成了锅烟色(刚添置的除外),让人感觉沧桑、厚重,显出一种坚忍不拔的气势。我家正房盖起到现在也就三十多年,跟村里较早的瓦楞房相比不算古老,屋子和屋里家什上的锅烟色也不是很重,但堂屋的布局和村里人家没什么两样。可要是细心一点儿,眼力也还算好的话,就会发现我家那架木楼梯,跟别家的楼梯有些差异。 村里人家的木楼梯,一般都用松木板做材料。选择比较厚实,质量又好的板子打出来的,加上烟火日夜熏燎,不容易生虫,用几辈子人,都不会坏。 那些年盖新房,需要很多木料。除了柱子、檩子、椽子等起屋用的圆木外,还需要不少木板来栈楼和造楼梯。准备齐一栋正房所需的木料,至少也得三五年。有了木料,相当于房子完工了一半,等房子盖到差不多,主人就会找木匠来打造楼梯。 木匠在主人家的院子或场坝上,找一块宽敞的地方,从背箩里拿出刀、斧、推刨、凿子、锯子、墨斗、尺子、铅笔等木工用具,摆在一旁,问清房屋层高后,就让主人引着,去木板堆里翻腾,抽出最为满意的两块长木板,拖到工具旁。先用尺子量量木板宽度,再用墨线在木板上弹出两条黑线,沿着黑线锯出所要的宽度和长度,用刨子推光滑;然后用尺子在木板上量一下,用铅笔做个标记,再量一下,又做个标记,等两块长木板上标上许多标记,就用凿子在标记处凿凹槽,等铅笔线都成了槽子;再后又去木板堆里选出几块合乎要求的板子,把它们推平,用尺子量出所需的宽度和长度做好标记,用锯子锯成一块块两尺长的短木板,每块短木板两端都凿成凸形,第三步也就完工了。 前三个步骤完成后,木匠得找个帮手了。不过,对帮手的要求不高,有力气就行,所以往往是男主人来帮忙。两人一齐把两块长木板摆成两尺宽的平行线,然后把短木板横一块竖一块地镶进长木板里,使它们凹凸相扣,浑然一体。这样一来,横竖两块短木板自然接在了一起,形成稳固的直角,直角平坦的底部横面就是脚踩面,一个横面就是一节楼梯。一节节,从下到上扣好,再找几个男人来,一起抬到堂屋门后架起,楼梯工程便完工了。 楼梯架好后,木匠就会当众试楼梯。他一节一节慢慢爬,每上去一节,就重重地跺一脚,低头细细看看木板接头处,微笑着点了点头;再又上一节,又重复一番之前的动作。爬到楼梯顶端,他就得意地挺直腰杆站着,用手捋着胡须问“怎么样”。等在场的人纷纷说“好”,主人连声感谢,才“噔噔噔”下楼。 做一架楼梯,再能干的木匠也需要三五天。你想,整个楼梯不用一颗钉子,更没有别的东西来加以固定,全靠木板间榫榫相扣,紧密连接,缝隙间连一棵芝麻都掉不进去。这不得需要很高的技术?哪能不细细琢磨,慢慢操作?楼梯安全系数要求高,对木匠的技术要求当然也就高,所以不自信的木匠,是万不敢尝试的。有些人做了半辈子木匠,可还是不敢做楼梯呢。 村里人家的正房楼梯,都是技术娴熟的木匠做出来的,可算完美的作品,所有的楼梯似乎都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肉眼看不出它们之间有何不同。唯独我家那架楼梯,是从没做个木工活的阿爹打造的,它的笨拙和粗糙一目了然。如果说别家的楼梯是挺拔俊秀、细皮嫩肉的白面书生,那么我家的楼梯就是五大三粗、皮肤皲裂的山野汉子了。要是称重量的话,我怀疑我家的楼梯要比别的楼梯重三分之一,表面也不够光滑,榫与榫之间的缝隙可以漏进去一颗米粒。但这架楼梯比其它任何一家的楼梯都稳实坚固,踩在上面,不是发出木板的“咚咚”声,而是厚重的“嘣嘣”声,仿佛来自地心一般,使爬楼梯的人觉得无比舒心踏实。那架楼梯傲然挺立在那里三十多年,却完全没有半点疲倦的样子,如果没有人为因素的破坏,似乎能坚持到地老天荒。 我不知道喜欢看书下棋的阿爹,从什么时候起对木工活感兴趣;也不知道,他观察了村里多少架楼梯,看过几个木匠做楼梯。只记得我家的正房即将完工时,正逢我大二学期结束放寒假,阿爹已经置办齐了木工用具,之后每晚对着煤油灯,用一只铅笔在一张装过化肥的牛皮纸上画了又擦,擦了又画。 一周后的一个早晨,他兴冲冲地跟我叔叔说,要把家里藏了多年的那根一围粗的圆木拖出来,锯成板子做楼梯。叔叔惊异得愣了一会儿,说:“家里有一大摞木板,找几块厚点儿的出来就行了。”可阿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连声说“不够厚!不够厚!”叔叔微笑着(不喝酒的时候,他脾气特别好,我爹做什么他都支持)摇摇头,却还是赶紧去帮忙。两人都使出吃奶的力气,总算拽出一根圆木,架在院外地埂上固定好。做完这一切,阿爹舒了一口气,折身去耳房里找出大锯子和墨斗,在圆木上弹出墨斗。兄弟俩默契地拉了几下,弹了几下,圆木上就出现几条黑黑的墨线;之后,两人分站在木头两边,顺着墨线一推一拉锯起来。 “嚓嚓”声绵延不绝,细细的白色木屑不断飘落,等脚下堆起五寸厚的木屑时,太阳已经升起三次,落下三次,圆木全都被锯成许多木板。这些板子中,有两块厚度足有三寸,其他几块厚一寸左右。望着木板,叔叔拍拍飞到手上的木屑,又微笑着摇了摇头,帮着阿爹把它抬到院角码好。活了半辈子,还是**次见到这么厚的木板,难怪他疑惑。 可更让他疑惑的事还在后头呢!锯完木板的当晚,阿爹当着全家人的面,宣布了一个胆大包天的决定:我家新房的梯子,他要亲自做。连个秧凳(三块短板,一横两竖钉在一起,极其简单)都没做过的阿爹,竟然要做楼梯,这不是开天大的玩笑吗?阿妈和叔叔以为他是为了省请木匠的钱,才做出如此荒唐的决定,便耐心地轮番劝说;弟弟妹妹觉得新鲜,拍着手巴掌笑得前仰后合;我抓着头皮,愣愣地站着,半天没回过神来。可看着阿爹笃定而且坚定的神情,全家人将信将疑,但只好观望。 阿爹倒是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在院子里摆好工具,学起木匠师傅的招式,拙手笨脚却又兴致盎然地忙活起来。他是那么细心、耐心,在木板上量了画,画了量,有时还得擦掉重来。重复多次之后,锯子、刨子、凿子等用具在他手中换来换去,“叮叮当当”“嘚嘚嘚嘚”的声音交叉着,不绝于耳。旁人看着他似乎很艰难,可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专心致志、心无旁骛,连头也很少抬起,只有需要帮忙时,才不得不停下来喊叔叔。一个满月之夜,我被“嘚嘚”声惊醒,抬头从耳房楼上的木格窗子里往下望,阿爹披着淡黄的月色,蹲在院子里,左手握牢凿子,右手捏紧锤子,一下一下凿着木板。 我相信“功夫不负有心人”“有志者事竟成”等勉励人的话,但还是无法相信阿爹能“一步登天,”做出梯子来。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七天后,阿爹还真把楼梯做成了。 落霞甜蜜蜜地洒在我家新房上那个黄昏,几个瓦匠师傅盖好最后一匹瓦,从房顶下来,坐在新房屋檐下喝茶。阿妈正准备摆晚饭,却听到和叔叔在院子里舞弄的阿爹,洪亮的喊着“试楼梯咯!试楼梯咯!”屋檐下的人纷纷好奇地跳下石阶,笑眉笑眼地谈轮着,七脚八手帮着把楼梯抬到堂屋门后,靠墙搭好。我们姐弟三人兴奋得什么似的,蹦到堂屋里看热闹,阿妈也从厨房里跑来,等着阿爹试梯子。 阿爹抬起脚,大家的心都提到嗓子眼,说话声也停下来,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他落脚。“嘣”一下,阿爹的脚稳稳地落在**节梯子上,所有的人同时发出惊喜地一声“哇”。阿爹“嘣嘣嘣”跺了三下,低头看看木板接头处,微笑着登上第二节,又把之前的动作重复一遍。一节一节,一遍遍,直到登完第十一节,他便转身俯瞰着我们,脸上挂上宇航员登上太空般的自豪感,灿灿的笑容纯净甜美。之后,弟弟、妹妹和我叫着、嚷着,争先恐后爬上去;再后,阿妈、叔叔和帮忙的人逐一上楼。 没有人喊口令,可大家都排成一列,笑颜颜地站在二楼楼梯口,夸赞起阿爹。我知道,大家赞赏的不是楼梯的技术,而是阿爹的胆识和勇气。 新家进火后,我请阿爹把我的床从耳房里挪到二楼木窗下,目的就是想多上下几次这架笨笨的楼梯。楼梯的彝语是“搭采”,“搭”的意思是爬或登,“采”是桥,连起来就是“能往上爬的桥”因此,每次登梯子,我都会有一小步一小步迈向目标的感觉,心底充满希望和信心。尤其伤心失意时,一节一节“嘣嘣”跺着楼梯渐渐向上,勇气便会慢慢恢复。 收假后,回学校继续念书,然后在县城教书,爬那架楼梯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可每当遇到挫折和不顺,我就把意念拉回登楼梯时的情景,一节节,重重地踩着困难向上、向上。 这架笨笨的楼梯是阿爹勇气和胆识的见证,也是一段农村生活的见证,它温暖了我的记忆,鼓励我勇敢地战胜困难。可近两年来,随着精准扶贫的逐渐深入,一座座钢筋水泥高楼在山村拔地而起,那些木楼梯一架接一架被推倒,最后毁尸灭迹。我家那架笨笨的木楼梯,也免不了这种遭遇。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时代进步的标志,但这些曾经在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不该被时间的河流带走。我想用拙劣的笔,为彝家山村的物件留下一点印迹。 但愿记忆永恒! 那扇孤寂的磨盘清明节回家,我又在家里家外、房前屋后翻腾,寻找着记忆。令我高兴的是,这次我见到一扇磨盘。那磨盘,孤寂地躺在菜园子的角落里,半截身子埋在泥土中,看不清面容;另外半截身子被杂草、青苔和鸟屎弄得污迹斑斑,一幅脏兮兮的样子。 这就是我家那座曾经风光的石磨吗?睹物生情,心底沉睡了几十年的石磨情缘陡然被唤醒,亲切和伤感交汇在一起,如一股水流般汩汩涌上心头。我慢慢蹲下身子,像为爱人拔掉头上的白发样轻轻拔掉上面的杂草,如拂去儿子脸上的灰尘般柔柔地拂去上面的青苔和鸟屎,把露出地面那半截磨盘清理干净,然后拍拍手上的泥土,细细打量着它。 这磨盘磨齿朝上,中心只有一个安装磨轴的孔眼,可以判断出是下爿磨盘,也叫阴磨盘。这爿阴磨盘,原来是摆放在如大地一样安稳的磨台上,仰面朝天,由中间磨轴连接起来,像恋人亲密地热吻一般和上面那爿阳磨盘咬在一起,演绎出“万物负阴而抱阳”的真谛。台湾师范大学教育学学士曾仕强说:“阴阳,就是构成宇宙万物最基本的元素。”我认为,在所有东西中,石磨是最能体现阴阳观的。当阴阳两爿石磨合拢起来,以阳扇为主而转动时,磨顶上的食物便会像流水一样盘旋而下,让你仿佛感觉宇宙在旋转,日月在交替,万物在不停地繁衍生息。“生生不息,是故谓之道”! 可掐指一算,它被无情地抛弃在这里,应该有三十年了吧?这一万多个日日夜夜,它忍受着骨肉分离的痛苦,承受着风吹雨打和鸟虫欺凌,艰难地熬到今天。出人意料的是,它没有半点损毁,满月般浑圆的身躯,一条条清晰可辨的磨齿,好像摆出迎接的姿势,等待爱人(阳磨盘)的归来。我想,它心中肯定充塞着希望和信心,才这般顽强和坚韧。如果,我说的是如果,让它一直呆在这里,没有泥土和灰尘的掩埋,它一定会等一百年,又一百年,直到天与地合拢。怀着满满的感动,我揉了揉湿润的眼眶,站起来帮它寻找阳磨盘。我翻遍院子内外,转完房屋四周,可不要说阳磨盘,就是与这爿阴磨盘有关的其他东西,都没有半点影子。 清楚地记得,我家的石磨由磨凳、磨台、磨盘、磨杠和磨绳五部分组成。齐腰高、男人大腿粗的三根圆木,站成等腰三角形,就是磨凳。用木板打成直径一米左右的圆盘,中间凿一个6公分的圆孔(安磨轴),安放着磨凳上,就成了磨台。磨台中心摞着两爿直径约七八十公分的圆形石磨盘,也就是阴阳磨盘。上爿阳磨盘厚约20公分,下爿阴磨盘厚一点,约30多厘米。阳磨盘朝上那面,四周凸起5公分厚一圈圆弧,圆弧圈着略微凹陷的圆盘,圆盘中心有一个和木磨台孔眼同样大小的磨眼;阳磨盘朝下那面是和下边阴磨盘的接触面,有石齿,齿线与半径成夹角,同时阴阳磨盘的齿角线相交叉;阳磨盘边沿还有两个小孔眼,以固定磨杠。阴磨盘的石齿和阳磨盘完全一样,中心还是有一个6公分左右的圆孔。用一根坚硬的木棒做磨轴,嵌在磨盘上,把阳磨盘固定其上,转动时就不会掉下来了。磨杠是两根独立的扁担,需要时可以用来挑东西,一物两用。磨绳是山藤扭成的两条坚实的“∞”字形绳子。 推磨时,把粮食像小山一样堆在阳磨盘上,磨眼里插上些筷子(筷子多寡,根据需要面粉粗细而定),把扁担套进“∞”字绳,扣在磨杠上,用胸脯撑着逆时针旋转,苞谷粒或麦粒等就穿过筷子缝隙,从阳磨盘中间的磨眼进入石磨,经过阴阳磨盘合力咀嚼,白生生的面粉被两爿磨盘吐出来,像奶汁一样顺着阴磨盘边沿流淌,堆积到木磨台上。要想掌握好面粉的粗细,还得不时用手在磨台上抓抓捏捏。粗了,加几根筷子;嫌磨得慢,就拔掉几根,或用手摇一摇筷子。 我不知道,石磨是否真如传说所言由春秋末期的鲁班发明;也不清楚,石磨为我家多少代人立下过汗马功劳。只知道,石磨曾经是人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日常工具之一,夜夜陪伴着我和阿妈,为一家人七张嘴而操劳。 到我有清晰记忆,已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那时山里彝家人整天忙得脚底板翻天,生活却过得很苦,把大集体分得的粗细粮食全都弄进嘴,还得时不时在饭里掺上野菜,才能勉强哄饱肚皮。一年四季,大多数日子都靠包谷饭裹腹,当然还得有其他杂粮饭帮衬着,如麦果饭(或麦粑粑)、荞果饭、青稞饭等。想吃几顿白米饭,只能流着口水,眼巴巴等火把节或过年。除了做白米饭的谷子,需要用碓成米外,其他粮食必须用石磨推成面粉,才可以做饭。因此,想把日子过下去,磨盘就得转起来,难怪石磨的彝语叫“招罗”呢。“招”的意思是转,而“罗”是石,连起来就是“转着的石头”。石磨就得转! 人们白天忙着出集体工,家务活只能留到晚上做。在所有家务中,推磨是一项既重要又辛苦的劳动,而村里的习惯,推磨的活计一般都由女人完成(没强劳力女人的家庭除外)。看到阿妈和奶奶围着磨盘单调地重复转圈,一转就是大半夜,常觉得做女人之艰难。但总抱着侥幸心理,认为有疼爱自己的奶奶和阿妈,推磨轮不到年纪尚小的我。 万万没想到,事情来得如此突然。那是一个盛夏的晚饭后,我像平常许多个夜幕降临时一样,拿出针线活,正想坐在火塘边学绣花,阿爹却把我叫到身边,拍着我的肩膀,说:“你已经长大,该帮着承担家务了。你奶奶岁数大,从今晚起,你跟你妈去推磨!” 磨盘比较重,一个人推着吃力,之前一直是奶奶帮着阿妈。看着奶奶像一只大虾米一样弯腰驼背推磨的样子,的确让人心疼,可我当时还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人比磨盘就高那么一丁点儿,咋个推得了磨?大人们常说:“人生三大累,推磨舂碓和烧炭”。在我看来,家里每年就那么几升谷子,不够舂两三次的,舂碓时又是全家人齐上阵,热热闹闹间就完成了;烧炭是男人的事,轮不到女人尤其像我一样的小女孩操心。推磨就成了顶顶让我害怕的事了!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又不敢抗议,只能撅着够拴一头老母猪的嘴,硬着头皮,跟在端着一撮箕麦子的阿妈屁股后,走进磨房。 我家的石磨,安在最敞亮的那间耳房正中间。四面墙壁是阿爹用牛皮纸糊过的,干净清爽;地面是阿妈用新鲜牛粪涂抹后晾干的,有股淡淡青草香味;柱子上挂着的煤油灯是阿爹用补雨鞋用过的胶水筒做成的,密封性好又漂亮。在我家所有房间中,这间房是最整洁舒适的,石磨又是整间房屋**的主人。可见家人对石磨的重视程度! **次推磨,无法独自掌控扁担,我就把扁担放进“∞”字开拓磨绳,套在妈妈的扁担上,用胸脯撑着,在煤油灯忽明忽暗的光影中,望着磨盘上小山似的麦粒,跟着阿妈一步一步机械地往前移。一圈,一圈,又一圈。可转了几十圈,我就开始觉得头晕想吐,全身软瘫瘫的,一点儿力气都使不出来。我苦着脸,咬着牙,用狠毒的语言在心里诅咒着石磨,恨不能放声大哭。阿妈见我这样,只能让我在旁边休息,而她像大鹅一样伸着长长的脖子,独自撑着磨盘往前挪。 我摁住胸脯坐在门槛上,望着微黄的灯火苗在轻轻摇曳,呼吸着从木格窗子里渗进来的带着秧苗气息的空气,听着房后稻田里此起彼伏的蛙声和院角蛐蛐声,心里不禁涌上一丝甜润,身体也缓了过来。方才明白:日子要过下去,石磨就得转。于是,倏一下站起来,走向磨盘。 石磨不得不转,而我也不得不推磨,这是明摆着的,它不会因为我心情的好坏,而有所改变。当我认识到这一点后,心情坦然了,加之阿妈会给我讲古今(民间故事),来排遣郁闷,我觉得石磨也不讨厌,反倒觉得有些亲切了。一周后,晕眩感没有了;一个月后,就可以跟阿妈“分家”,独自撑起自己的扁担了。阿妈看到我进步神速,当然要给予口头鼓励和表扬。每当那时,我心里喜滋滋的,磨盘就会转得飞快。 太阳息得,月亮息得,石磨是息不得的。石磨息了,日子就没法过了。这是我实实在在的体会!那是火把节(农历六月二十四)后第三天晚上,节日的气氛还弥漫在山寨,我家的木柜里已经捡不出一粒粮食,石磨不得不停了。可石磨息了,肚子咋个整?饥饿的恐惧感笼罩着一家人。阿妈翻箱倒柜,就搜到半篾箩洋芋,一家七口人当顿吃,最多也就能撑三天。怎么办呢?阿爹苦着脸,抓了半天头皮,决定出门去借粮。可阿爹跑了好几家亲戚,没拿回一粒粮食(家家都缺粮食),只好作罢。 没磨可推的夜晚,心情完全没有想象中的轻松感,反倒觉得无比沉重,真希望石磨快点转起来。幸好篾箩里还剩五六个洋芋的时候,国家发放的供应粮到了。虽然还是前几次那种难吃的美国包谷,但一家人却如久旱逢甘霖的禾苗一般愉快。再等半把月,青包谷就可以哄嘴了,总算又能熬过一个青黄不接的日子,能不高兴吗?那晚,磨房墙上的微黄色煤油灯花是那么漂亮,一粒粒滑进磨膛的包谷籽如金子般灿灿生辉,石磨嗡嗡转动的声音似雨打竹林般美妙。 石磨永不疲倦地在旋转,就算磨齿磨损得不行,嚼不动粮食时,也只敢趁它闲着的白天,赶紧请个石匠修修,晚上照常转动。修磨实际上是修阴阳两扇磨盘上的磨齿,石匠用扁錾在原来的磨齿上面,细细匀匀地剔下一层石屑,让磨齿重新锋利起来。这样的工程,一个石匠正好从早忙到傍晚可以完成,不会耽误推磨。 石磨夜夜在转,我一天天长大,学业也上了一个新台阶,需到山外上学了,而妹妹也正好到了我**次推磨时的年纪。出山前那晚,我把推磨的扁担交给妹妹。那年,农村土地承包制刚落实到村里,阿爹干劲十足,打算丰收后,多养几头大肥猪。粮食多了,养的猪也多了,就得多推磨。我想,妹妹的推磨旅程会比我更辛苦。 收获的粮食的确一年比一年多,可没想到的是,两年后,蛛网样的电线进村了,村里有人搞起小磨坊,碾米磨面都用上了机器。我家的石磨,被我爹妈从干净的耳房里赶出来,蓬头垢面地立在堆干草的稻草棚里,只有偶尔停电或排不上队时,才能派上用场。再后来,我家买了加工粮食的机器,稻草棚改成菜园子,石磨不知去向。 见到这爿阴磨盘,我很想把与它有关的零部件都找到,恢复成它原来的模样,让它威武地立在园子里。可那只能是妄想了!石磨被时代所淘汰,有幸寻得这爿磨盘已不容易,哪敢奢求别的?这扇阴磨扇,只能孤寂落寞地躺着,等待一阵阵风,一场场雨,把它们彻底掩埋在土层深处。 我再一次蹲在这扇阴磨扇前,仔细打量着它的面容,想把它清晰地刻在记忆的光盘上。 埋在土下的碓窝社会在进步,故乡大变样,踩碓和老家曾经兴盛过的许多老物件一样,早已被时代淘汰,只有记忆仍然鲜活。我想趁这次回家上坟的机会,找一找踩碓的踪迹,重温舂碓的快乐时光。 我家的踩碓跟村里其他人家的踩碓没有什么不同,都是由支撑架、木碓杆、架马、扶手、碓头和碓窝等几部分组成的。 支撑架是一块长一米五左右,厚约四五公分的木板,中间凿有三四十公分长、高大概五六公分的长方形孔;木碓杆是一根约两米五长,前头粗,后头细的栎树圆木做成的,前部分保持木头原来的样子,后部分加工成木板,做踩板,圆木前端十公分处凿一个小长方形孔,后部分由圆木变成平板的地方,也凿一个和前端同大小同形状的孔;男人大腿粗,四十公分长的两个栎树杈,左右相对深插在地下,就是架马;两个架马旁边,各钉着一根顶部分叉,约一米长,女人手臂粗,没加工过的带皮圆木,圆木丫杈上放一根光滑的椽子,就是扶手了;碓头是一根女人脚杆粗,七八十公分长,被刨得溜滑的硬木头,木头首端稍粗,尾端较细,细那头砍得偏平,上面凿个一公分左右的小洞;碓窝是一个石臼,用铁錾子在一块平整而较大的硬质石头上,凿成上宽下窄的圆弧,底部成锅底状,上口径约六十公分,下口径四十公分左右,深度大概五十公分。 零部件都准备完毕,请别忙!支踩碓前,还得做好几项准备工作:把地面铲平,涂上新鲜牛粪等着晒干;量出摆放碓头的位置,挖一个六十公分左右的圆坑,把碓窝抬进坑里,空的地方填上碎石和泥巴,又在碓窝和地面的接口处涂上新鲜牛粪;在碓尾扶手中心位置挖一个六七十公分长,三四十公分宽的长方形土坑,使之和碓窝在一条直线上。 一切准备就绪,可以支碓了。先把碓头插进碓杆大头上的小方孔,让碓头露出碓杆一拃长,用一小块木梢子穿进碓头小洞里,把碓头牢牢固定在碓杆上;然后把碓杆插进支撑架长方形孔里,又在碓杆小孔里插上木梢子,形成一个稳固的大十字架;再把十字架抬到那条线上,碓头放进碓窝,碓尾摆在大土坑上。到了这一步,支碓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可碓主人还不放心,站在碓尾踩几下,才会满意地颔首微笑。 我家的踩碓,支在距离后门外约两百米处,一块不足五十米的椭圆形小平地正中间。平地东边是一堵埂子,埂子高出地面三四米的地方是一条水沟,沟水从北向南终年缓缓流淌,沟边傲然挺立着一棵伞状高大繁茂的核桃树;平地南面是一蓬葱郁的竹丛,竹丛密得连风都钻不进去,只有那群有本事的麻雀,每晚天麻麻黑时躲到其间吵嚷;西面低于平地一米处是橘瓣样畦摞畦的稻田,田里的庄稼,随着季节交替或青绿或金黄;平地北边,一条手腕粗的水流唱着脆脆的歌,从高处沟里窜下,在碓场边转了一个弯往南后,在稻田与稻田缝隙间如蛇般蜿蜒。 有核桃树的庇护,有水韵的熏陶,有色彩的映衬,踩碓给人稳实舒坦且又美妙的感觉。其实,这感觉不仅来自周围环境,主要还是来自舂碓带给人的快乐! 我能记事时,已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那时的彝家山寨,日子过得很是艰难,除了逢年过节能享用几顿白米饭外,其他时间一般都吃粗粮,包谷饭、麦果饭(或粑粑)、荞疙瘩饭、青稞饭等等,凡是能进嘴的东西都塞进嘴,还是撑不饱肚子,得时不时在饭里掺些野菜。当年的我,和村里所有孩子一样,做梦都盼着能吃上白米饭。吃白米饭,就意味着过节,就能吃上肉嘎嘎,就能穿上新衣服,还可以从大人手里,分到几颗见了就流口水的水果糖。可村里人的节日相当少,一年到头就过两个节日——春节和火把节。孩子们期盼白米饭,就像口渴的人期盼着凉水一般。要吃白米饭,就得先用踩碓把谷子舂成米,因此,期待舂碓时刻的到来,就像久旱的禾苗渴望着降下甘霖。当“砰砰砰”的碓声在核桃树下响起的时候,节日的脚步也到了门口,期待已久的愿望就要实现了,心情可想而知。 节日来临前,我家总会选择一个天气较好的晚上(白天要出集体工)舂碓。夜姑娘舞着裙裾从天而降,阿妈用撮箕端着谷子、拿着浸过水的毛巾,阿爹拿着簸箕、筛子、木瓢、扫帚、口袋等用具,叔叔抱着松明火把,奶奶拄着拐杖,我和弟弟妹妹欢呼着,排着队一个尾着一个,热热闹闹去碓场。 阿妈把撮箕放在一边,用湿毛巾把碓窝擦得干干净净,再把谷子倒进去;阿爹把工具放在阿妈身后,掰着碓头试试是否稳实;叔叔点燃松明火把,摆在碓窝边早已准备好的石板上;妹妹笑眯眯地蹲在火把旁,随时准备添火;奶奶坐在碓场边石头上,眯缝着眼望着大家忙碌;我和弟弟叫着嚷着,早已窜到碓尾抓住扶手。等阿爹和叔叔站在碓尾,伸手从我们肩上握好扶手,阿妈蹲在碓窝旁时,舂碓工作开始了。 舂碓是运用杠杆原理去掉谷壳的过程,不仅需要力气,还得讲究方法。多大点谷子使多大劲,碓头得起多高,落进碓窝里的碓头需要多重,心里都得有数。最主要的一点,碓尾的人步调必须一致。这些技巧,阿爹和叔叔已烂熟于心,我和弟弟只需配合就行。 刚开始,需要重量,得花大力气,速度还得快,那是很累人的。但想到白花花的大米饭,我们姐弟兴致很高,浑身似乎散发着使不完的力气。我们四人中,两人(站右边的)出左脚,两人(站左边的)出右脚,同时踏在踩板上,使劲往下踩,脚下的碓尾坠入土坑,碓头就高高昂起;然后四只脚同时松开,碓尾又回到原来的位置,碓头就重重地落在碓窝里,如小鸡啄米一般捣着谷子。坐在碓窝旁的阿妈,见缝插针,趁碓头起时,赶紧弯腰搅拌一下碓窝里的谷子;碓头落之前,立马收手。碓头碓尾交替着快速起落,阿妈的手灵巧地收缩,像舞蹈一般优美。 碓起碓落,就是一眨眼功夫,之后不断重复,起落与起落间,间隔又短。这样机械地循环,既累人,又枯燥,没多会儿,我们姐弟俩就没了耐心,力气也小了下来。这时阿爹就会笑着督促我们“使劲”,默不作声看夜景的奶奶,也会抓准时机,瘪着嘴讲些有趣的古今(彝族民间故事)来给我们助兴。 等妹妹添了两茬松明火把,奶奶扶着大黑布包头,思索着接下来该讲哪个故事时,我和弟弟两人脸上的汗水大朵大朵往下滴,舂谷子的头道工序也完成了。我们使劲把碓尾踩到坑底,持续几分钟,阿妈火速用船样的木瓢,把碓窝的东西,连糠带米掏到簸箕里,再把碓窝打扫干净。看到碓窝收拾完,大家才放开脚,坐在支撑架上休息、聊天。 阿妈簸完筛,筛完簸,一袋烟功夫,轻飘飘的谷糠落了一地,沉甸甸的米和没完全去尽壳子的稻谷,依旧躺在簸箕里。阿妈放下簸箕筛子,直起腰杆伸了伸懒腰后,把谷糠装进麻布口袋,把簸箕里的东西仍然倒进碓窝里,又得开始第二道工序了。 舂第二道和舂**道不一样,碓需轻起轻放,否则会把碓窝里的米捣碎。阿爹怕掌握不好轻重,就让我们姐弟俩像两根木柱一样,直直地钉在碓尾踩板上不动。阿爹和叔叔脚起脚落,我们姐弟俩的整个人儿,随着碓起起落落。 夜风带着野花、禾苗和青草相混杂的馨香,弥漫在碓场上;核桃树叶的哗哗声,流水的潺潺声,麻雀偶或一声的梦呓汇在一起,为“砰砰砰”的舂碓声做着伴奏;奶奶沙哑的嗓音,被风弄得时大时小……我们姐弟俩,如在碧波荡漾的海面上泛舟赏景的游客,悠闲自在而又心旷神怡。夜无比美妙,快乐随着碓起碓落无边蔓延。 这些都还不算,最让人难忘的是大年三十早上舂饵块的情景。白生生、热乎乎的米饭放进碓窝,起碓落碓的速度需要特别快,重量还得足,否则米饭就会变凉,舂不成团。舂碓时,需要一个会操作的人在碓窝旁边掌控,还得一个力气大,技术熟练的男人把舂成团的米饭做成饵块。整个操作要特别熟练,分工不同的人员间配合需默契,需要的人力多,仅凭一家的人力是远远不够的,所以常约两三家,一起来舂。 曙光刚冲破东方天际,我们一家人就已到碓场。叔叔忙着撒青松毛,阿爹忙着擦碓窝、桌子,弟弟妹妹笑闹成一团,我一遍遍擦着做小粑粑的圆形模子(模子是阿爹用泥巴做成后,放到瓦窑里烧过的,内侧雕有花草图案)。厨房里飘来一阵阵米饭的馨香时,准备工作已经完成,约好一起舂碓的人也来了。 几家人在一起,孩子多了,气氛也就热烈起来。孩子们围在桌子旁边,笑着闹着,争着用模子做小粑粑。当揉饵块的大人,把掐出的两小团粑粑放到桌上的时候,就会有几只手同时来抢。抢到的喜笑颜开,立刻用模子做起小饵块;抢不到的唉声叹气,指手画脚褒贬。 太阳升得越来越高了,快乐越来越升温,小孩红扑扑的脸上,全是喜悦的色彩。 李白有诗云:“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在人们看来,舂碓是辛苦的,但我对踩碓的回忆,却只剩下满满的快乐和甜蜜。为了让记忆更形象,更立体,我要抓住机会,找找踩碓。可我清楚,整架踩碓中,除了碓窝是坚固的石材外,其余部件都是易燃易腐的木料,早就成灰或成泥,我只能去寻碓窝了。 杵着锄头棒,站在核桃树下的杂草丛中,我用目光丈量了好一会儿,才推断出我家那架踩碓曾经的位置;又估摸了片刻,终于断定碓窝在哪里。一锄锄小心下手,碓窝上口径那圈圆终于露了出来。蹲下身子,柔柔地抚摸着泥迹斑斑的碓窝,用记忆慢慢复原我家那架踩碓,然后让其保留于我的笔端。 装满希望的木粮柜童年时的记忆大多如会掉色的衣服,被时间洗涤得变浅变淡,甚至看不清原来的颜色。只有我家那个木粮柜的记忆,仍然像一幅清晰的山水画,不时在我眼前缓缓展开。 在我的印象中,七十年代彝家村寨的家具,没有别的,就是些木料做的箱箱柜柜。柜子分供柜、被柜和粮柜三种。 供柜是长约一米七八,高一米左右,宽却不足五十公分的长方形柜子。柜子里装的都是些零碎的生活用品,但因它立于彝人最尊贵的位置——火塘上方,加之进堂屋的人能看得一清二楚,是一家人的脸面,所有做工往往比较精细。可能是彝人“尚黑”的缘故吧?供柜一般都上黑漆。供柜正面镌刻简单的花纹,柜棱和柜面边沿都雕成一排排三角形,庄重整齐,也不失美观。 被柜和箱子一般是新媳妇的嫁妆,虽然大小不一,但都是喜庆的朱红色。光是纯正的红,太单调,正面和四方还得绘上些图案,比如葱绿的树木,竞相开放的花朵,比翼齐飞的鸟儿,或双双起舞的蝴蝶,追逐戏水的鱼儿等等。 被柜是高度超过长度的长方体柜子,一般用来贮藏床上用品。七十年代,新媳妇进门,背多少只箱子,被柜有多大,成了衡量娘家人日子是否好过的标准,也是新嫁娘的脸面。可就算后家再想给新娘挣面子,可被柜高度也不能超过一米五,否则娶亲的人背不动,只能在做工上下功夫。箱子除了比被柜小很多外,形状也跟被柜正好相反,是长度大于高度的长方形箱子,常用来装衣服和针线。家底越厚,姑娘出嫁时打发的箱子越多。 陪嫁的箱柜,随着女主人一同染满岁月风霜,但仍然透露出当年的喜气和新娘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嫁妆漂亮,新娘也风光,于是木箱和被柜往往做得精致、美观。 在这些箱箱柜柜中,彝语叫“腊照”的粮柜,最为重要。民以食为天嘛,大集体时期粮食那么金贵,怎能不好好保管呢?可要保管好粮食,全靠粮柜。把粮食装进厚实的柜子里,防潮湿,防虫蛀,最关键的一点是防老鼠偷盗,像有钱人家把钱装进保险柜那样,让人踏实、安心。粮柜成了农民不可或缺的必需品,但因粮柜长年躲在不为外人所见的角落里,只要牢固耐用就行,所以很简陋、笨拙,跟漂亮、美丽等词沾不上边。 村里人家的粮柜有大有小,可都是用上好的松木板打成,刷过黑油漆的长方形柜子,一般分左右两格,上有盖子,盖子上有锁扣。我家的粮柜长约两米,宽六七十公分,有半个成年人那么高,是家里**的家具了。搞不清是哪位先人手下留下来的,浓浓的烟火味和看不出黑漆还是烟熏痕迹的颜色,显示出沧桑和古旧;厚厚的木板,糙糙的做工,没有任何装饰的柜体,除了卯榫纹丝合口,不会露进一粒粮食外,似乎没有任何优点可言。 从我记事起,我家的木粮柜就在火塘隔壁那间暗淡的屋子里,默默地靠墙立着。为我家承担起保管粮食的重任,维系着七口人的生计,寄托着一家人的希望,也装满了我童年的希望。 我那不长不短的童年时期,“吃饱饭”成了庄稼人**的愿望,想要不挨饿,柜子里得有粮。于是,全家的喜乐忧愁,过日子的精气神,都装在粮柜里。 记巴拉村地处半山区,出产的粮食种类还算多,有包谷、谷子、麦子、荞子、洋芋、蚕豆等等。可一年的收获季节,主要还是大春、小春两发。大春收成中包谷占65%,谷子占30%,黄豆、花豆等占5%;小春就麦子和豆类两种,其中麦子占80%,豆子占20%。麦子分大麦和小麦,豆类分豌豆、蚕豆。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家人的肚子是鼓是瘪,饭里能不能少掺杂点野菜、树皮,阿爹需不需要为填饱家人的肚子四处借粮,全看两发收成,而衡量这一标准的,就是我家那个黑不溜秋的木粮柜。谷子或麦子的脸刚由青变黄,粮柜已像一张饥饿的嘴巴,眼巴巴望着人们往里喂粮食。等生产队把所有粮食分到各家各户,阿妈把它们晒得嘎啵脆后,用撮箕一撮撮悠悠倒进柜子,犹如小心地把饭菜喂进幼小的儿女嘴里。可能是习惯成自然吧?我家的粮食有专属的柜子,包谷或麦子装在右边那格,谷子或蚕豆装进左边那格。 打小,我就喜欢看阿妈往柜子里装粮食。阿妈端着装满粮食的撮箕,嘴里轻声嘟哝着,一步一步,小小心心地走向早已打扫干净,揭开盖子等着的粮柜,表情异常严肃。我想,她肯定在祈求上苍,保佑粮食能把粮柜装满,让全家人不再饿肚子。于是,玩弄着小辫子站在旁边的我,也会立刻垂下双手,跟着默默祈祷。 柜子里的粮食升高一点点,又一点点,阿妈脸上的笑意浓了一丝丝,又一丝丝;我心里的喜悦多了一丢丢,又一丢丢,嘴边的笑涡深了一些些,又一些些。我幻想着,竹子编成的撮箕,能像一口源源不绝流出粮食的粮井,把粮柜装满,让全家人天天肚皮滚圆。可大集体按人口和工分分粮的年月,柜子总是装不满,我和阿妈的希望,老被关下柜盖的呱嗒声砸碎。 装粮食的日子,全家人的希望从心底升到嗓子眼,都想赶紧去看看粮食到底装到柜子的哪个位置。我和阿妈离开后,抢先进屋打开柜盖的一定是阿爹。他的肩膀上扛着七张嘴,知道家里有多少粮食,心里才有谱,也好早作打算。他双手放在胸脯上,尽力摁住砰砰跳动的心,脸上喜忧掺半,可他离开柜子出来时,常常把眉头皱得像房后重重叠叠的山峦,脸色似即将下暴雨前的天空一般。 其实,阿爹的要求不高,只要包谷装满右边那格粮柜,谷子装到左边粮柜的三分之一,再加上装在麻袋里挂在屋梁上的荞子、花豆等,能勉强熬到小春可以进嘴就行;或是麦子装到右边柜子中间线,蚕豆装到左边柜子四分之一,加上豌豆、大麦等,还有火把节前后土里可刨的那点洋芋,可以耐到啃青包谷就成。然而就那么点愿望,也总是落空,阿爹能不愁吗? 从阿爹的表情不难猜出粮食的多寡,可奶奶、叔叔和弟妹,还是不甘心,一个个鱼贯着走向柜子。柜盖很重,叔叔把柜盖打开看过后,撑着柜盖,摇头站在一旁等着;之后,奶奶拄着拐杖,直起弯了很多年的腰杆,眯缝着眼睛看了又看,然后叹息着离开;再后,弟弟妹妹蹦跶到柜前,可莫说看,就是把手臂伸到最长,也摸不到粮食,只好到客厅里拿来竹凳垫着,站在上面往柜子里看。 大家承认粮食很少的事实后,便又在心底升起另一种希望——那就是柜里的粮食耐吃些,**接到下一发收获。但日子一天天逝去,柜子里的粮食越来越少,阿妈撮粮食的手越来越抖,心也越来越凉。一家人又会隔三差五去打开柜子看,可每看一次心又破碎一些。幼稚的我,心里又升起幻想,希望粮柜能像传说中的聚宝盆,里边的粮食永远舀不完。 不断看粮柜的那些年,希望往往如肥皂泡一般瞬间崩裂,但也有过一次另外。记不清具体那一年,老天爷眷顾,大春丰收。我家右边那格粮柜里的包谷撑到了柜盖,谷子装到左边粮柜的三分之二,比阿爹希望的还要多一些。装完粮食后,一朵朵或大或小的笑容,在柜子旁边暗淡的光线中,灿灿地绽放。之后半年,全家人的日子充满欢声笑语。 粮柜里的粮食能多一点,成了我童年最迫切的愿望。可没想到,曾有一段时间,我却希望粮柜里的粮食能赶快少下去,**不剩一粒。也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年,风调雨顺,刚进农历四月,一垄垄黄灿灿的麦穗就把头垂得很低很低。喜悦之余,整个生产队的劳力一齐去收割麦子,但大众活磨惯了,速度快不起来,忙碌了七八天,才接近尾声。 那个下午,人们正在收拢田边地角的麦子,之前蔚蓝的天空陡然暗淡下来,狂风呜呜吼着四下乱窜,立在地里的麦把倒成一片,一场骤雨就要来临。队长抬头看看天,再看看那密密匝匝立着的麦把,黑着脸下令把麦把背回去,放到生产队大草棚公房里。 凭经验,大家知道这场雨不仅雨量大,雨脚也会很长。如果不赶紧把麦子安置好,半年的功夫岂不就白费了?人们摸摸瘪兮兮的肚子,再也不敢磨洋工,赶紧用绳子把麦子勒在背上,踩着晃眼的闪电,顶着震耳的雷鸣,急匆匆往回跑。可雨比人快,长长的队伍刚到村口,瓢盆大雨便倾泻而下,把麦子连同人一起淋湿。看这情形,地里其他麦子无疑也都湿透了,但他们还是不肯放弃。他们脸上流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的东西,在扯天扯地的蒙蒙雨雾中一趟趟来回,一直忙到天擦黑,终于把地里的麦把全都塞进公房里。 人们都迫切希望暴雨快些停下来,好把公房里湿漉漉的麦把拿到场子上晾晒。可老天不知忙什么,没来得及帮助这群可怜的人,这场雨足足下了三天三夜。等雨停地面干,是五天以后的事情了,上面那层麦把上的麦子已经发芽,压在底下的麦把全都发霉。麦子坏了,可肚皮不能空着。没办法,大家还是把这些麦子拿出来晒干,打下麦粒,分到一家一户。 那年,我家的麦子装了右边柜子三分之二,比历年都多,但家人却没有半点喜悦。谁都知道,看着乌糟糟,嗅着有一大股霉味的麦果饭或麦粑粑难吃,可还得顿顿梗着脖子咽下。吃得我直发恶心、想吐!于是,我三天两头去看粮柜,希望那些烂麦子赶快吃完(我知道,没有这些发霉的麦子,一家人就得饿肚子,但那是阿爹考虑的事情了)。 从那次以后,我的希望从单纯的粮柜装满,变成粮柜装满好粮食。只要粮柜装满好粮食,生活就有滋味,读起书来劲头才足。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生产责任制落实到村里那年,我考进距家十六七公里的团街中学。望着屋外装饰着红缨的包谷和散发谷花香气的稻子,揣着粮柜就要装满的喜悦,我信心十足地踏上学途。 学校离家远了,学习任务也重了,只得住校。这样一来,每周六上完早课才能回家,周日下午又得赶回学校上晚自习,还有家庭作业要做,忙得连续几周忘记了看粮柜。直到初冬那个周日的早晨,我做完作业,方才想起粮柜,便兴冲冲地走进那间灰暗的房间。一跨进门槛,就被脚下硬硬的东西绊倒,伸手一摸,原来是摞在粮柜旁的几大麻袋包谷籽。包谷咋不装进柜子呢?我疑惑地站起来,打开柜盖,柜子右边那格已经装满包谷,左边那格里谷子也是满的。原来粮柜已经装不下了! **次见家里有这么多粮食,我的心狂喜地跳跃,脚底生风一般飘出房间,见院子里的猪比往年多了好几头,鸡满院都是。阿妈脸上挂着灿灿的笑容,在暖洋洋地阳光中服侍猪鸡。顿时明白,以后我不用再去关注粮柜是否装满,也不用担心家里供不起我上学了。 想起那满满当当的粮柜,那些毛光水滑的猪鸡,我读书的劲头更大,终于堂而皇之地进入禄劝**中学。我多想再看看那装满粮食的粮柜啊!可等我寒假回家,楼上堆满了粮食,粮柜却被扔到耳房里的废品堆里。是呀,粮食太多,老鼠吃一点算什么?还用得着粮柜吗? 后来的后来,我不知道粮柜去哪里了?也许腐烂了,也许当柴烧了。可关于粮柜的记忆,仍然在我脑海鲜活。 升尖升平我说的升,是“石斗升合”中的“升”,民间称之为“升子”,彝语“施”。“石斗升合”均为旧时称量粮食的器皿。换算关系是一石为十斗,一斗为十升,一升为十合。 在这四种计量单位中,石过大,合太小,与老百姓的生活难搭上边,不常用;民间运用最为广泛的是斗和升。从“升斗小民”“日进斗金”“车载斗量”“不为五斗米折腰”“海水不可斗量”“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等成语和俗语,以及“谢灵运称颂曹植才高八斗”等典故,可以得到有力的佐证。 然而,在我有清晰记忆的七十年代,山里彝家的生活十分贫穷,忍饥受饿成了常态,比升子大十倍的斗,没有了用武之地,已经找不到它的影子。可就因缺粮少米,粮食无比金贵,计划用粮势在必行。当时村里还没有哪家有称,升子便成了称量粮食的**工具,作用大着呢。每天两顿饭(那些年村里人不吃早点),一顿下多少米或面;走亲窜亲,按彝家人习俗,背多少东西得看生活条件跟情意,但两到三市斤的一小土罐酒和一升米或面,是少不了的;村里红白喜事,每户需凑一升米和一市斤酒;听到村里哪家生孩子,也得送一升米、一块红糖和几个鸡蛋;邻里或亲戚间借粮还粮……凡此种种,都得用升子量。村里人穷,娃娃多的家庭更穷,可就算穷得没有换洗裤子,也不可能没有一把升子。 山里彝家的升子,形状、结构和大小几乎没有差异,像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般。用硬质耐磨的木材,做出四块梯形和一块正方形木板,再把五块木板合角斗榫拼接到一起,形成上大下小的正方台形容器,就是升子。 升子做法简单,运用起来更简单,连三岁娃娃都会。把粮食放进升子,盛满为一升,盛到一半就是半升。可请不要小看!这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操作中,大有玄机呢。同样是一升,量法不同,粮食的多少也不一样。 用升子量粮食的方法一般,分尖升、平升两种。升子装满了再往上堆,堆到堆不住为止,尖得像一座山尖,叫“尖升”;升子装满后,用筷子或手指沿着升口刮平,让粮食和升口齐平,平得如一块石板,叫“平升”。尖升、平升都是一升,但两者间是有明显差别的。一尖升米大约有四公斤,而一平升米只有三公斤半左右。 升尖升平,量的是人心,量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意。走亲串戚,走的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情,那是血浓于水的,背的粮食得是尖升;村里的红白喜事,端着堆得像山尖一样的升子,小小心心地移着碎步走进人群,走的是脸面,得是尖升;借粮是求人的事,应该谦恭有礼,只能要主人家的平升,而还粮时,为了表示感激,需用尖升。还有一种情况需要说明,在彝家山寨,哪家添丁进口,按礼俗,亲戚和村里人都得去送“祝米”。送祝米,有亲疏之分,血缘关系越近的人家,送的礼越重,除了米、鸡、蛋、酒、糖等外,还有背布、尿布、小孩衣服等等,背得越多越有面子。村里一般人家,每户派一个妇女做代表,用升子端着一升白米,米上放着几个鸡蛋和一块红糖,心意也算尽了。村人送祝米的米,堆尖了上面不好放东西,也不好看,所以不管多想要脸面,也只能是平升。如果扎实想表现,那就在米上多放几个鸡蛋。 彝家人重情义,好面子,就算把家里每天所需的粮食尖升省成平升,七分饱三分饥地过日子,也一般不会做出违背这些约定俗成的礼节的事情,让人不齿,有时还会想法多送一丁点儿。我就亲眼看见,阿妈和其他两三个妇女(去凑粮的一般都是妇女,男人早帮着主人家杀鸡宰羊,准备晚宴去了),认为自家人口多,跟别家送成一样不好意思,就把升子放到撮箕里,使劲往升子里堆粮食,然后端着撮箕慢慢悠悠地来到管事(办事时,请来帮忙打理的人)面前,把落到撮箕里的米连同升子里的米,一股脑儿倒进主人家的簸箕里,引得在场的人微笑着连连点头称赞。我家有七口人,可在那“多子多福”观念影响下的农村,家庭人数不算最多,可每次我阿妈凑的米都是最多的。 这么一来,阿妈的名声很好,大家都喜欢跟她交往。要是家里来个亲戚,没有舂好的米,需要向别人家暂时调借时,人家都会高高兴兴地把米借给她,而且借到的米都是尖升。阿妈一感动,还的时候干脆量好尖升后,倒进褡裢里,再抓几把放进去,才笑眯眯地拎去。人心换人心,人家也会被她的行为感动,又抓几把米放进她的褡裢里,想让她带回去。阿妈不依,两人就会拉来扯去,说着笑着,推让半天。这一推一让间,洋溢着浓浓的乡情和融洽的气氛,人世的疾苦和无奈都似乎减少了许多。 谁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画面呢?可在那半饥半饱的年代,也有个别人为了一把米或一捧面,宁愿把脸抹下来藏在裤兜里,做出有碍观瞻的事情,让村人很不爽的。 大集体时期,家家户户都靠村里分粮度命,又不敢做所谓投机倒把的事,哪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勤快的人家,最多也就多养头把只吃草草脑脑的猪,换一点盐巴和针线钱而已。卡底(彝语:村子脚)二婶家的生活,在村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她就爱占小便宜,因此遭村人白眼,大家都不愿意跟她打交道。村里有人家办事,不管家里有几口人,人家都端着尖升米去凑,而她却把一平升米装进麻布褡裢,拎着去交,比只有两三口人那几家都少。听村里话多的几个妇女议论,刚开始几次,管事也没注意,收到她的米就像收到别家的一样,随手倒进主人家准备好的簸箕里,跟其它米混在了一起。次数多了,管事觉得疑惑,等她交米时,就悄悄倒进一把撮箕里,放在脚边,等她走远,找升子一量,就是一平升,比别家的少了将近一市斤。她家七口人,得和村里其他人家一样,一连在主人家吃三顿呢。这样做,不是没良心吗?事情一传十,十传百,搞得村里人都看不起她。 这还不算,又听传,她向别人家借粮,仍然拎着褡裢去还,褡裢里装的还是一平升粮食。这么没有感恩之心的人,谁不讨厌呢?只是乡里乡亲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好意思当面骂她罢了。有那么一两次后,她家有急用,需要借粮时,谁都不愿意借给她。见她端着空升子东家进西家出的狼狈相,我们几个小姑娘会忍不住在背后嘲笑,悄悄向她吐口水,低声骂她“活该”。可这种行为,我们是不敢让我阿妈发现的,否则她会狠狠训斥我们,说我们没教养,不懂得尊重长辈。当年的我,真的无法理解阿妈,她不但不准我们对卡底二婶不恭,而且每次都把粮食借给她。最可气的是,借粮时我妈还总给她尖升,还粮时又不用升子量。 一年365天,除了逢年过节,难得有白米饭粘牙,凭什么吃这哑巴亏?我愤愤不平!有一次,见卡底二婶拎着褡裢进大门,我晓得她要来还粮,赶紧跑进房圈,拎出我家那口被烟火熏得漆黑的升子,放到屋檐下,想提醒阿妈——记得用升子量量。可没想到,阿妈却狠狠瞪了我一眼,匆忙把升子藏到堂屋门背后,接过二婶手里的褡裢,转身进屋,把褡裢里的米直接倒进米缸。 升子量粮食,不是很准确,但就因如此,升尖升平间,大有讲究。它能量出人心,量出情意,成了七十年代村里量粮食的**工具。 社会发展迅猛,升子早已被时代的河流冲得无影无踪,可它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每当我的私心蠢蠢欲动时,每当我想和别人斤斤计较时,眼前就会出现阿妈把白生生的大米,不断往升子上堆的情形,心就宽敞了,坦荡了。 原来,善良和宽容是会遗传的! 快乐的木掼槽那种彝语叫“柴老”的掼槽,早已淡出人们的视线,深埋在历史的尘埃中,再也寻不着。可每当回忆起它,心里依旧甜甜的、暖暖的,脸上也不由得漾出绚丽的笑意。 真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才能让现在的年轻人理解,童年时的我对一碗米饭的渴望,那是光想着就淌口水,梦里也常吧唧着嘴咀嚼着的。“农业学大寨”五个白生生的石砌大字,在村子对门的撒布作则(彝族山名,意为生长多依树)山半腰,目光炯炯地俯视着记巴拉村子,似在督促人们“大干快上”,可大集体的生产方式总也提不高劳动者的积极性,“做活磨洋工”成了常态。 “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把地里收获的东西都塞进嘴,还是无法喂饱队里一百二十多号人。想吃白米饭么?咽下口水等逢年过节吧!平常日子,有杂粮饭嚼着就不错了。要是到青黄不接时节,还得在杂粮饭里掺野菜、树皮,才能熬过饥荒呢。于是,美美地吃上一碗白米饭,成了我等孩子**盼望的事情。 村前橘瓣样畦摞畦的稻田里,秧苗还绿着脸,我们便幻想着“噼啪”“噼啪”的掼谷声响起,脑子里甚至浮现出男人们掼谷子的情形,狗尾巴草一样土气的小脸蛋就会挂上笑涡。等谷子变黄,稻花的馨香满箐萦绕,知道米饭到嘴的日子不远了,喜悦便会在心底一波波漾开,犹如天籁之音般美妙的掼谷声,仿佛就在耳畔响起,那么亲切,那么震撼人心。 是啊,谷子黄了,村里养了一年的那头猪也肥了,该挑选“柴细”(彝语:尝新米)的吉日了,雪花一样白的米饭离嘴不远了,能不喜悦吗?记巴拉村全是清一色的彝胞,没有过中秋节的习俗,可每年田里的谷子八九成熟的时候(一般在农历八月十五前后),队长就会找人算一个好日子,过尝新米节。 尝新米的日子一定,村里的妇女便斜跨着竹篮,踩碎满地阳光,排着长队走向稻田,站在田埂上选择较长、较为饱满的谷穗,用右手把它们一根根从谷树上抽出来,递到左手上握着。女人们说着,笑着,边抽边走,边走边抽,手上的谷穗慢慢增多,笑意也渐渐加浓。等到手里的谷穗多得拿不下的时候,就用稻杆把它们绑成一束,放进竹篮里。一穗穗,一束束,快乐携着阳光,跟着蚂蚱在田间蹦跶。 女人忙着抽谷穗的时候,男人们也忙碌起来。他们到山上砍来木头,在草棚公房前的晒场边搭起一排架子,然后从草棚里拖出一口掼槽,打扫干净,放在场子中间暴晒。当太阳把微黄的小脸搭在西山顶上的时候,妇女们背着谷穗,沿着男人们期盼的目光来到晒场。男人们乐呵呵地接过妇女身上的篮子,放在架子下,然后把谷穗从篮子里拿出来,一束束倒挂在刚搭起不久的架子上,黄灿灿的花朵就一行行开在架子上,绚丽烂漫而又富丽堂皇。男人们石子砸地样的笑声,不断击打着架子上沉甸甸的谷穗。 不知是日子算得好,还是老天体恤人,尝新米节前那几天,阳光总是特别好,不到七天,谷穗就被晒得嘎啵脆,时间也到了节日前一天。队长根据男人们的年纪和特长,把他们分成取谷、送谷、掼谷和杀猪等四个组,然后各就各位行动起来。取谷组那几个伙子蹭蹭爬上架子,左手勒紧架杆保持好平衡,俯视着下边的人;送谷组立马站成两排,仰视着架上的人,笑眯眯地点头;掼谷组四个男人垂着左手,右手抚胸,庄严地分列在掼槽四方,凝视着空荡荡的掼槽,似乎在祈求着什么。 当晒场那边响起惨厉的肥猪嚎叫声时,一切准备就绪,工作正式开始。一束束谷穗花在灿灿的阳光中打着旋,悠悠往下落,可还没等落地就被站在架子前排的男人接住,抱在了怀里,准确得就像接住队友传来的篮球。等到双手实在搂不下的时候,前排男人便抱着谷穗转身,送到掼槽边,分四堆摆放在四个掼谷者脚下。前排男人做这些事时,后排男人早已顶上,接起架子上扔下的谷子来。两群人有序地交替进行,不需要多长时间,架子上就空空如也。谷把刚送到掼槽边,掼谷子的四个男人,不约而同地往手掌心里吐两口唾沫,搓了几下手,之后双手紧紧掐住谷穗杆,使劲朝掼槽内壁上掼打,“嚓嚓嚓”的声音此起彼伏,黄爽爽的谷粒滚进掼槽。 掼谷穗和掼谷把的声音不同,不是雄浑厚重,而是清脆悦耳,像半空中响起嘹亮欢快的鸽哨,让人的心底掀起一阵阵蓝色狂想。这么喜气洋洋的场面,自然少不了我们那群,整天尾巴狗样跟在大人屁股后边的孩子。我们嚷着、笑着、闹着,在晒场上窜来窜去,东瞧瞧,西望望,时不时指指点点。可当来到掼槽旁边时,再话多的娃娃都会闭上嘴巴,乖乖站在一旁,痴痴地望着掼槽里的谷子,嗅着新谷的香气,用袖口一个劲擦口水。知道马上就能吃到香喷喷的白米饭,觉得掼谷子的声音是那么悦耳,掼槽是那么可爱。 喜欢掼槽,不是因为它外形美观,也不是掼谷子的声音好听,而是它带给我们无穷的快乐,是我童年时最喜欢的物件。掼槽可算是彝乡最笨拙、最简陋的生产工具,形状和升子一模一样,都是由四边四块梯形木板和底部一块正方形木板,合角斗榫构成,组成上大下小的正方台容器。不同之处:一是,掼槽体积大,升子体积小;二是,掼槽是没上过漆的自然木料色,升子涂过黑漆,往往还透出烟火色。掼槽底部方方一米六七左右,上口宽度约两米,高度也在一米五上下;升子底部只有一拃见方,上口不足两拃,高也就一拃多一点。如果把两者放在一起,就像一个穿原木色衣裤的大莽汉,站在他穿着黑衣的,不足月的瘦弱孩子身旁。 掼槽长年躺在公房草棚里躲阴凉,只有收获稻谷时才能派上用场。秋高气爽,谷子成熟,由一口掼槽率先登场,掼下用来尝新米节所需的谷子,之后半个月左右,队里所有的掼槽(也就六口)一起上阵,有点像主持人报完幕后,又回到队伍,带着大家来个大合唱似的。谷子连杆带穗割下,捆绑成一把一把,让它们像小人一样揸开两脚一排排立在稻田里,等到晒干晾透,男女老幼齐上阵,壮观的掼谷场景就在稻田里热烈地上演了。 掼谷前,队长派几个力气大,个头高,又会看方头的壮年男子,用麻绳拴牢掼槽,然后把绳子两头穿进碗口(一块约一尺五长的坚硬木板中间锯成半圆形,背东西时套在脖子上,两边穿上绳子,彝语叫“包其”)两端洞洞里,背在背上,小小心心地走向稻田。平常能背一百多公斤的汉子,背着四五十公斤重的掼槽,本来是小菜一碟,可因掼槽体积大,让背着有头重脚轻的感觉,不好把握,如遇到人或牲口需要让路时,就更老火。幸亏背掼槽的人轻车熟路,加之碗口稳稳地套在脖子上,才不至于摔跤或撞到路遇者。 六个背掼槽的人排成一行,走在前面,后边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这群或披蓑衣或穿羊皮褂的男女,有的手里拿着撮箕,有的抱着空麻袋,有的甩着双手,一路不停地说,不停地笑。最快乐的是那些准备去拾谷穗的娃娃!他们吸着鼻子,拎着竹篮,嘻嘻哈哈地在人群中穿来梭去,比路边草丛里的蚂蚱还活跃。 到了队里那一坡稻田,背掼槽的六个人分成六路,向六块比较宽敞的稻田走去。队长知道,六口掼槽就是六个圆心,所有的人都得围绕这个圆心画圆,于是早把人员分成六群:每组三个壮男人加上背掼槽的,为掼谷组;其余的男人和妇女,为送谷组。眼见掼槽马上到目的地,掼谷组的十八个男人,三人三人一簇,迅速跑到田中心站好,等背掼槽的一到,就帮他从背上卸下,稳稳地支在田里。送谷组的人员也不甘落后,他们匆忙鱼贯着朝各自的目标走去,等掼谷组的四个男人站在掼槽四边时,送给的人已抱着谷把迤逦而至。瞬间,“噼啪噼啪”的掼谷声此起彼伏,震天撼地,满坡萦绕。 等掼槽里的谷子慢慢升高,掼槽边脱尽谷粒的谷草扔得满地,之前帮着妇女们送谷的男人就会放下手中的谷把,兵分两路。有的忙着把谷草抱到田埂上,垒成一堆堆结实的草垛;有的瞅准掼谷手举高谷把的空档,把掼槽里的谷子搓来装进麻袋,拖到田埂上立着。 最忙乱的是我们这群小孩子,嘴上说拾谷穗,可没捡到几颗谷粒,就开起小差来。一会儿去看掼槽里的谷子,一会儿窜到谷草垛上擦痒痒,一会儿抡起小拳头捶打麻袋里的谷子,大多数时间是去捉蚂蚱。把田里蹦跶的蚂蚱一只只捉来,用草筋穿成一串,回家放在火塘里烧吃,那是无上的美味呢。特别好吃的是一种个头大的绿色蚂蚱,因它飞得高,飞得远,身子呈绿色,我们叫它“绿飞机”。“绿飞机”拿到彤红的火炭上烤,呲呲冒油,对肚里缺少油水的我们,诱惑力很大,可很难捉到,常浪费掉我们很多时间。听着掼谷子的噼啪声,幻想着米饭的馨香,撵着“绿飞机”,快乐便似源源不断的山泉水,叮叮当当不断在心底流淌。 说着这里,大家应该明白,掼槽忙碌时带给我们的快乐,可还不知道掼槽闲着时,也能带给我们快乐吧?谷子掼完了,掼槽一年的任务也完成了,人们就会把它们摆成两排,放在公房草棚里,不让风吹雨淋。 小孩子家好玩,又会选地点,常集中到草棚里耍。男娃娃喜欢张开双臂,像走钢丝一样在掼槽口沿上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谁掉下去谁就输,摔疼了不准哭,还得脆脆地喊赢的一声“阿普(彝语:爷爷)”。赢的笑得嘴巴都要撕裂,气得输的不肯服气,于是又来一局。女娃娃不敢尝试这种危险游戏,但也玩得不亦乐乎。有时她们在掼槽与掼槽间躲猫猫、嬉戏,大多数时候,三个五个一簇,坐在掼槽里抓石子或弹蚕豆子,谁输谁学狗叫,笑声夸张得恨不能把草棚顶都掀了。玩累了,静静躺在掼槽里聊天或唱歌。歌是跟大姐姐们找猪草时听来的,虽然还不能完全理解它的意思,但唱着唱着也会像大姐姐们一样红起脸。男娃们听到歌声,就会停下来,嘴里“呸呸”着,用食指在腮巴上比划着“羞”的动作,惹得女娃们跳起来,捏着小拳头追逐他们。嘻嘻哈哈的笑声,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咦哩哇啦的嗔骂声,交织在一起,充塞着草棚。 我家在公房隔壁,每一拨孩子来玩,我都少不了参与,所以我从掼槽里得到的快乐最多。掼槽不仅能带给我们快乐,也能帮我们调适好心情。有一次(具体时间记不清),因头晚不知哪里地震,我们村也明显有了震感,队长响应上级指示,要求全村人离开房子,搬到露天底下住宿。队长铁珠落地般干脆的声音,在霏霏淫雨中回旋,让人不得不惶恐,大家都纷纷响应。可地面那么湿,天空仍然飘着牛毛细雨,怎么睡呢?我们村有三个小组,上组和中组在房后野地里搭起树枝帐篷,帐篷里垫上稻草,作为床铺。我们下组六户人家,占着挨近公房的优势,先把晒场边的架子拆下来,在晒场中间搭成一个大正方形,又从公房里抱出大塑料布卷盖在架子上,建成一幢白晃晃的临时帐篷。然后又从公房里把六口掼槽一一拖到帐篷里,挨着排成两行。见男人们忙完,女人和孩子匆匆回家抱来铺盖卷,一家选一口掼槽,开始铺床叠被。 夜幕降临,一切准备就绪,乌皂皂的天空也渐渐变蓝,月牙弯弯地挂在一朵白云上,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人们。我们几个半大小孩,脱掉布鞋,站在掼槽口沿上,一起发力掀掉头顶的塑料布,然后从这口掼槽跳到那口掼槽,叫嚷着,笑闹着,追逐打闹。直到大人们耐不住聒噪,厉声呵斥,才不情不愿地躺回自家的掼槽里。 可人虽躺下,心却挂着隔壁掼槽里的小伙伴,怎么都没有睡意。大人们没办法,只好边打呵欠,边讲古今(民间故事)哄他们。夜很静很静,星星眨着多情的眼睛,月儿更加明亮,蛐蛐的叫声此消彼起,掼槽里低低的说话声连续不断……在这美好的景致中,人们都忘了躲避灾难这回事,仿佛只为欣赏大自然的美妙而来。 不知什么时候,我在奶奶《绿姑娘》的故事中睡着,却梦见自己长出翅膀,在半空中自由飞翔,像蜜蜂一样到处采撷快乐。 是的,我想采撷快乐!可要采撷快乐,最该采撷的是掼槽里的快乐。我决定把关于掼槽的快乐采撷来、收集好,装在心灵的口袋里,在掼槽消逝了的日子里,慢慢翻阅,细细体味。 阿妈的针线篮我记忆中的七十年代,吃饱穿暖仍然是山里彝家**的愿望。而一村人能否吃饱,全看地里庄稼的长势;一家人能否穿暖,就要看针线篮里的情况了。一只小小的针线篮,对人们来说,意义大着呢。 村里彝家妇女的针线篮,其实就是一只竹子编成的普通提篮,彝语叫“挠念奏都(直译的话,装针线的东西)。提篮呈元宝形,上口径大约一尺二,宽七寸左右;底部长约八寸,宽五寸左右;深度七寸上下。编篮子的时间,一般选择初冬。那时,又粗又长的竹子浸透足了风霜,成熟的竹节微微泛黄,而且韧性特别好,加之农忙结束,篾匠可以专心编织。编篮子前,砍来房后熟透了竹子,把上面的枝叶全部剔掉,根据需要砍成长度不同的几截后,划成编篮底的、固定篮身的和编织篮身的等三种篾料。 准备就绪,篾匠掇把竹凳,坐在摆成三角形的三堆篾料间,开始操作。先用长约一米,手指头宽、米粒厚的篾片,编成一块平滑紧密的长方形,做篮底;然后用长约一米五、半寸厚的八根固定篮身的篾条,握成八个梯形,在地上摆成一行;再把编好的长方形底部放到那一排梯形上,用米牙签样细的编篮身的小正方形篾条,在那朝天立着的八个梯形上,沿着横向编成“∽”形。**行是“∽”,第二行便把“∽”转个方向,这样**行的“∽”和第二行的“∽”,就紧紧交叉扣在一起。一行行往上,一次次纠缠,篮身就紧密得连灰尘都难得钻进去了。 篾匠一边编织,一边调整那八个梯形固定杆,等到了需要的高度,像做鞋时用线在鞋口锁边一样,用编篮身的小正方形篾条在提篮口沿上锁一转边,让篮口更加平整、美观。之后,把那八根梯形篾条捏拢,穿进一个长度大概四寸,宽一寸上下的竹筒里,两端编织在一起,整只提篮就完工了。 针线篮不精致,不华丽,但结实耐用,透气度好,东西装在里边不会潮湿发霉,是村里妇女必不可少的女红用品。阿妈的针线篮和村里妇女的针线篮一样,只不过是一把普通的提篮,但对我家人来说,可算举足轻重。这只篮子,据说是阿妈嫁到我家后,阿爹请篾匠编给她的,不算新,但也不旧。篾片已经成了浅黄,手把磨得有些发亮,却还能嗅到幽幽的竹香。篮子里的东西很多,如夹着大大小小鞋样的布壳子自制大本子,装着五色线线的小布袋,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碎布,还有剪刀、锥子、顶针等等。 最吸引人的,是篮子提把上挂着的那个彝语叫“恩成都(意为插针的东西)”布针囊。针囊由里外两个桃形布块套在一起,构成桃子形状,很是漂亮。里边的桃形是用一块黑布把乱头发包裹好、压紧,缝得密密麻麻、铁铁实实的布块,桃柄处缝上五彩丝线编成的辫子,桃子柱头尖处缝上红色穗子;外边是两个比里边的桃形大一转边的桃形布块,缝在一起的,桃柄处留一个小口,两块布块均用硬硬的隔波(一层层破布粘成晒干)做里,外边蒙上黑布,黑布上绣上两朵并肩盛开的马缨花。外边的桃形做好后,把里边桃形布块上的辫子,穿进外边桃形布块上,拉到合适的位置,针囊就完工了。 可以说,针囊是针的保险箱。把针插在里层的布块上,拉好外层,不会丢失,更重要的是不会生锈。阿妈的针囊里,插着长短粗细不同的针,纳鞋底或缝被子的针较粗长,缝衣服的针居中,又细又短的是绣花针。绣花针如掉在地上,眼力再好的人也难找到,老男人粗糙的人是拿不起来的,可插在针囊里就万无一失了。每次缝东西时,从针囊里挑出所需要的针,方便得很。 针线篮上挂着针囊,给篮子增添了美,也让童年的我,心里绽放出快乐。我时时期盼着阿妈拎出篮子,拉开针囊。针动线走,喜悦之情就会涌上心头! 大集体时的彝家山寨,除了经常出门的男人需要撑面子,有件把从供销社买来的做工精细的中山装外,其他人的穿戴都是自家手工缝制的。因此,针线就显得特别重要!然而在那种年代,能缝新衣新裤的机会太少,大多时候也就纳纳鞋底,打打补巴。我家的生活条件在村里算得上中上等,可我们姐弟三人也就每年过年时,能缝一套新衣,大人是两三年也见不到一套新衣的。 于是,喜欢臭美的我,老掰着手指头数日子,期盼着过年的脚步快点到来,能早日穿上新衣。离过年还有十多天的时候,阿爹就会想方设法凑好钱,到街上买来新的布料,让阿妈为我们赶工。那些天,针线篮里装满我们姐弟三人无穷的快乐,打猪草的精神头更足,连走路都是蹦跳着的。晚上(白天要出集体工,针线活只能晚上做)围着阿妈,看她在火把光下飞针走线,想象着穿上新衣新裤,在小伙伴们中间显摆(阿妈的针线活在村里数一数二,我们有显摆的资本)的情景,自豪感不禁涌上心头,脸上的笑容比火光还灿烂,吱吱喳喳的争吵声,烟火味裹着的笑声震荡着屋宇。 这种快乐,可以说达到了巅峰,但每年只有一次。尽管如此,我们也并不遗憾,因为心灵手巧的阿妈,时时能让我们在针线篮里翻阅出快乐。村里人家,缝新衣的时候少,做新鞋的时候也不多,赶街和做客除外,大人们多数时候穿草鞋,而小孩子家打赤脚是常事,可我妈从没让我们打过赤脚。她把破衣烂衫一件件拆下来,打成隔波晒干做鞋底,用素色碎布(缝新衣时剪出的边角料)拼成男鞋鞋巴,用鲜色碎布拼成女鞋鞋巴,做出一家人所需的鞋子。还别说,用五颜六色的碎布拼接出花样,做出的女鞋,不需要绣花,就很漂亮了呢。 可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阿妈的手再巧,如果没有碎布,是无法做出鞋子的,家里每年就缝那么几件衣服,裁剪出来的碎布不多,拼不了几双鞋子。幸亏阿爹一个朋友的姑娘,在公社缝纫社做缝纫工,每次阿爹去赶街,都腆着脸到她那里去,把她们不要的碎布讨回来。因此,阿妈的针线篮里,常有花花绿绿的碎布,常有还没完工的鞋子,常有喜悦在篮子里流连。 然而无论什么事物,都不可能只给你带来正面情绪,针线篮也不另外。小孩子家顽皮,喜欢爬高上低,随地乱坐,衣服裤子穿不了几天就被搞破,尤其是屁股和膝盖处,大洞小眼是常事,针线篮里时不时会装着需要缝补的衣裤。每次拎出针线篮帮我们打补巴,阿妈都要阴沉着脸唠叨半天,说又不要我们像大人一样背背子、抬石头,好好的衣裤穿不了几天就要补。还责问我们,是不是天天穿补巴衣裤才高兴?弄得好面子的我,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心情十分郁闷。幸好这种心情不会留存很久,当我穿着补好的衣裤走到伙伴们中间,发现有的屁股还漏在外面,有的膝盖上的补巴歪扯着,不快顿时烟消云散,喜悦和自豪感又会涌上心头。 阿妈的针线篮带给我的快乐,不仅是阿妈针走线动,还有小小的我,自我价值得到体现的快乐呢。我天生性急,做事毛毛躁躁。阿妈搔破头皮,想出许多磨炼我耐心的方法,比如数数、嗑麻子、捡豆子等等,但作用都不大。后来,阿妈发现我喜欢翻腾她的针线篮,想教我学绣花,又怕五六岁的我,年纪尚小,被绣花针戳到手,因此找出一个折中的办法,让阿爹去街上买了一大筒白线,教我编“其岔(彝语:意为线编的辫子)”。 阿妈把白线绕成八小坨,每坨线尾固定在一个泥巴烧成的葫芦形小坨子上,八根线头分开结在针线篮的手把上,然后对我说,只要我编出其岔,就给我缝一件用其岔盘花的新衣服。我想起村里一个大姐姐出嫁时穿的那件,红布盘白色其岔的漂亮衣服,高兴地盘腿坐在蓑衣上,跟阿妈学编其岔。 两根白线交叉,再交叉,绕来绕去,缠来缠去,双手十指得不停地交替动作。这样的编织过程,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难度不小。刚开始,我把针线篮抱在怀里,用双腿圈住,阿妈双腿圈住我的双腿,双手圈住我的双手,手把手地教,可我的手老不停使唤,编出的其岔不平整不说,还歪扭着,难看死了。我铺满阳光的脸也倏然阴沉下来,很想抽身逃走,跑去房后看那唧啾鸣叫的鸟儿,或捉在草间跳跃的蚱蜢,可阿妈紧紧圈着我,鼓励我别灰心。一顿饭的功夫后,我编出的东西比之前好看了一点点,阿妈也松开手,只在旁边指点了。第二天,完全用不着阿妈指导,编出的辫子也像模像样的了。 慢慢的,慢慢的,我编出的辫子一截比一截漂亮,耐心也一天比一天好,有时一编就是一整天,吃饭睡觉都得要人催。一个月后,辫子编完了,我还沉浸在编织的快乐中呢。 阿妈的针线篮,关系着一家人是否穿暖的生存大计,曾带给我那么多快乐,可后来不知到哪里去了?我再也找不到它的踪迹,只有针线篮的回忆,像涓涓细流,源源不绝地在心底流淌,叮当,叮当,叮当—— 神奇的犁铧一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彝家山寨翻土、松土的主要方式,还是牛拉曲辕犁耕地。 曲辕犁是在一个木制犁架上,套上铁器犁铧构成。犁架成两边长短不一的弓形,长边叫犁辕,短边叫犁底,弓背上有一米来长的扶手。犁铧彝语叫“罗青”,是安装在犁底顶端用来翻土、松土的工具,形状略呈三角,正面平整,背部拱起,两翼开刃,重量约三公斤左右。犁铧没有打磨过,看上去有些丑陋,但在我的印象中,它很神奇。 **次观察犁铧,是我上小学前(五六岁的时候)一个初夏的早晨。那日的天空,蓝得见不到一丝云儿的影子,房后群鸟鸣叫的声音特别悦耳,队长安排五个男人(村里习惯,犁地是男人的专属)到哉葛利(彝语地名)去翻那块荞地,想让它暴晒几天后撒荞子,叔叔也在名单里。 太阳刚把千万根金线刺向我家牛圈楼瓦楞上,叔叔就吃好早饭,一板一拍地开始准备了。他从墙上取下犁架,拎出靠在墙角的犁铧,找块烂布认真地擦着上面的锈迹。喜欢凑热闹的我,从火塘边起来,跃下院子,窜到他身边,饶有兴趣地看他动作。一下,一下,又一下,重重复复,一袋烟的功夫,犁铧像一面镜子样,在阳光下发射出冷冷的光,晃得我睁不开眼。 我皱着眉头,用双手蒙住眼睛,想转身离开,却被叔叔的话钉在原地,张圆嘴巴,瞪大眼睛,半天无法说话,也无法移步,只愣愣地望着堆满阳光的犁铧,神秘感从心底袅袅升起,裹挟着金灿灿的光线在院子里蔓延。 叔叔弯着腰边往犁架上套犁铧,边用赞赏的口吻说,他小时候见过拿捏坡(彝语:苏尼)帮重病的人撵鬼驱邪。拿捏坡从火塘里拈出三个烧得彤红的犁铧,嘴里冥冥念着,用舌头熟练地嘶嘶舔着犁铧,周围人吓得惊叫不已,拿捏坡却没有一丝惧怕;然后拿捏坡把犁铧插在早已挖好的一条沟里,排成一行,嘴里依旧喃喃着,用光脚板踩在犁铧上,踩完一个,再踩一个,犁铧上腾起一阵阵烟雾,唰唰声一阵接一阵,旁观者有惊呼的,有赞叹的,有几个小孩却吓得哭喊着,钻进大人怀里,拿捏坡依然神色平静。 哇,难道拿捏坡不会烫吗?咋个是三个犁铧,而不是一个或五个?为什么先舔后踩呢?我好奇地一连蹦出好几个问题。叔叔直起腰杆,笑眯眯地抚摸着我的头,耐心解答。听说拿捏坡念经,请到神来助力,不会烫了。至于用几个犁铧,得看他的功力(单数就行),功力深的能踩七个犁铧呢。拿捏坡先用舌头试试犁铧,看温度够不够,温度不够没有威力,撵不走鬼怪;温度够了,他就从近到远地踩,意思是把鬼怪和邪祟一步步撵出去,越撵越远,让他不能回来作祟。 叔叔说完,嘴里啧啧赞着,他龅成三角形的两颗门牙上都浮着佩服,眼睛亮亮地凝视着犁铧,让我幼小的心里塞满了神奇。此后,每每见到犁铧,我都会像奶奶对着阿普诺斯(彝语:祖灵)一样,闭着眼睛虔诚伫立一会儿,才敢睁眼正视。 孩提时的我,最喜欢尾在叔叔屁股后边玩耍,但哉葛利离家有两公里之多,路不好走,本来不打算跟去。可听了犁铧的事,兴致一起,闹着要去看犁地,叔叔拗不过,只得带上我。 叔叔穿着羊皮褂,扛着犁,甩着鞭子,赶着两条套了嚼子的黄牛,在弯来拐去,渐渐攀升的山路上,扭秧歌一般往前;我穿着蓑衣,戴着篾帽,甩着两条羊角辫,不时揪着路旁的树枝或杂草,艰难地紧跟着。走了不到一半,我就累得脚手瘫软,恨不能一屁股坐在地上,可一仰头,见到阳光在犁铧上哔啵哔啵绽放出金色的花朵后,聚成一束束钻进树林深处,似想探究大自然的奥秘,随即树叶哗啦哗啦唱起愉快的歌谣,鸟叫声越来越热烈,溪水声更其响亮……万物似乎都激动起来,兴奋起来。我越番觉得犁铧之神奇,脚步也轻松了不少。 我很希望,有小伙伴像我一样,不辞辛劳地跟着大人到哉葛利去玩,毕竟那里风景不错。犁地的陆续到来,还有两个准备挖牛犁不到的田边地角的男人,也抬着锄头来了,可依旧没见半个伙伴的影子。我有些怅然,重重地把蓑衣甩在树阴下,坐在上边,有心没肠地看四围连绵不绝、葱葱郁郁的山峦。直到犁夫悠长悠长的“嘞——嘞——”声响起,才把视线收回。 哉葛利荞地,是我们记巴拉村最宽敞的一块地,东西长约三四百米,南北宽约两百米,五架牛从太阳爬到山顶犁到太阳西斜,才能完成。五个犁夫把犁架在牛身上,拉开一段距离,一手扶着犁辕,一手扬起鞭子,吆喝着牛,从西向东拉着直线,一趟趟来回,歌唱般“勒勒”的声音此起彼伏。 荞子生长周期较短,一般只需九十天左右,耐寒,耐贫瘠,又不费事,只需撒种和收获,最适合在哉葛利这块地上种植。每年立秋前后收割完毕,就让地养着,到来年初夏时,找一个好天气翻犁过来,晒个十天半月,撒上拌着灰(当肥料)的荞籽,又犁一遍把种籽盖好,播种就算完成了。 农谚有“庄稼要好,犁深肥饱”,“多犁一寸等于多上一次粪”等等的说法。尤其是**次翻晒荞地的时候,每一犁都得犁到生土,而且要均匀,这很考验犁夫的技术呢。可看五个犁夫驾着犁自如地来往,到地边轻提犁辕,脆脆地喊一声“招(彝语:转)”,牛便甩着尾巴乖乖转头。见他们轻松自如的样子,我忍不住从蓑衣上跳起来,跑到地中间细瞧。 我见到锋利的犁铧深深探进土里,插入大地深处,泥土和杂草一排排被犁铧掀起、倒地,被阳光炙热的金手抚弄得嗤嗤欢笑,沉睡的大地被犁铧唤醒,新翻的泥土散发出春日特有的潮湿气息,迸发出积攒一冬的活力,一阵阵扑鼻而来,掀开一年的希望。快乐,不禁从我心底一波波漾起!恍惚间,眼前出现一片雪白的苦荞花,嗡嗡嘤嘤的蜜蜂在其间喧闹;一错眼,是风一刮就能覆倒一片绛紫色荞树,月牙似的弯镰正伸向它们;再一错眼,是黄爽爽的苦荞粑粑,口水不知什么时候流到嘴角,美好的愿望生根发芽。觉得犁铧更加神奇! 日子在犁铧的忙忙闲闲中飞快逝去,不知不觉到了上学的年龄。可这时的我,已经在泥巴地上摸爬打滚惯了,不想离开土地。我想看犁铧在叔叔手里慢慢褪去锈迹的过程,我想嗅犁铧翻出的生土气息,我幻想着哪天能亲眼见到拿捏坡舔犁铧、踩犁铧的情景,见证犁铧的神奇。我想,村里的女人一辈子不会离开土地,我也应该一样,可阿爹希望我读很多很多的书,然后用知识做敲门砖,打开更为广阔的天地,便态度坚决地要我去读书。我再也不能像一只快乐的松鼠,无拘无束地随性蹦跶,心里很郁闷,但只得乖乖地跟着阿爹去养龙小学报到。 刚进校时,学校条件极差,学生也很少。校园就是一道土墙围着两栋泥坯瓦房的院子,跟村里人家的院落没有什么两样。西边稍大的那栋房子是平房,分左右两间,左边那间是教室,右边那间堆教学用具;南边较小的那栋房子是两层楼房,楼上那间是教师宿舍,楼下那间堆些柴禾(教室做饭和冷天学生烤火之用)。整个学校就一名五十多岁的男老师,两个年级二十来个学生,挤在一间并排摆放着两块黑板的教室里。 这样的环境,与我想象中的学校相去甚远,心里自然塞满了失落,可没想到,刚跨进学校大门,我的心里就涌进了一股兴奋,人也精神起来。学校背西面东,成排的阳光挤进敞开着的红漆斑驳的木大门,大门左边屹立着一棵围把粗的茂盛的香樟树,它高大挺拔的身躯像在诉说着学校不短的历史,横斜过来的一根树枝上,挂着一个磨损得比手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废弃了的犁铧,树下靠着一截一尺长的钢筋。一棵婆娑的石榴树站在大门右边,与香樟树脉脉地隔路相望,挂着浸透足了阳光的果实的树枝,在风中摇晃着,似在欢迎新生的到来。 那名两鬓斑白的男老师,坐在教室门口一张桌子旁,来一名新生,便在笔记本上记录一会;来一名,又记录一会。新生报到时,三年级(学校每隔一年招一次新生)那十几个学生就在旁边打闹嬉戏,有几个年长一些的,热情就揪着新生介绍学校情况。不到一顿饭功夫,报名工作就完成了。 我正呆呆地望着阿爹离去的背影,沉浸在伤感中,突然传来一串震天撼地的“当当”声。那声音那么清脆,那么嘹亮,那么通透,似从大地深处迸发出来,一缕缕渗进我心底,像和心底的愚昧和庸俗撕扯、争斗,扯得我的心生疼。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我看到老师笔挺地立于树下,目视东方,右手握着那截钢筋,神色庄严地一下下敲打着犁铧,像敲击着希望之钟。 没有破损的犁铧,唤醒沉睡的泥土,犁出农人的希望;破损后当了钟来用的犁铧,唤醒孩子沉睡的才智,为他们播种希望。多么神奇的犁铧啊! 三年级学生听到声音,嚷着“上课了!上课了!”快速跑进教室,坐在靠右的那排没上过油漆的木桌旁,我们十几个新生仍站在教室门口,好奇地张望。老师敲完犁铧,微笑着看了看我们后,把我们领进教室,一一安排在靠左那排桌子旁做好;再走到右边那块黑布上写了几个我不认识的字,吩咐三年级学生写字;然后,才去隔壁抱新书来发给我们。我的学生生涯从此开始! 跟着老师一字字读那些拗口的汉语(上学前不会说汉话),一笔笔写那些陌生的汉字,刚开始觉得新鲜、新奇,兴致很浓,劲头也很足。可没几天,就有些倦了,老巴望着早点下课(没有钟表,全看学生专心程度和老师的心情,上课或下课)。老师一声下课(下课时不敲钟),二十多个孩子就像出笼的小鸟,一窝蜂涌出教室,穿过大门,三个一簇,五个一群,四散去玩。有到山上树林里掏鸟窝的,有到小河里捉蝌蚪的,还有到庄稼地躲猫猫的…… 老师看学生玩得差不多,就拿起钢筋,使劲敲起犁铧,用“当当当——当当当——”的声音,把学生召唤回教室,收拢他们撒野的心。小孩子贪玩,但只要听到敲击犁铧的声音,我的心就像被一股强大的引力牵着,回到了教室,专心上课。一天天,一年年,犁铧的声音伴随着我,督促着我,让我以优异的成绩上完五年制小学,顺利进入初中。 如阿爹所愿,书越读越多,越读越远,很少有机会见到犁铧了。后来的后来,犁铧竟然在山村消失,连一点儿影子都寻不到,可关于犁铧的记忆,却像一部高清电影,一幕幕在眼前播放。 那神奇的犁铧啊! 神气的犁耙蓝蓝的天,白白的云,金灿灿的太阳,弯月似的稻田里,两头黄牛拉着犁耙,一个老农站在犁耙上驱使着牛儿来来往往,歌唱般的吆喝声悠长悠长…… 那样的劳动场面,早已淡出人们的视野,却像高清电影一样老在我脑海里播放。尤其老农那淡定自若的神情,那甩成弧形的鞭子,那满坡萦绕的拖音,仿佛一名踌躇满志的将军在指挥千军万马,威风凛凛,而又神气十足! 大集体时的彝家山村,翻田平土主要靠牛犁牛耙。俗话说:“公不离婆,称不离砣。”犁和耙就像公和婆,称和砣一样,缺一不可,谁也离不开谁。无论种植何处农作物,得先用牛拉着弯弯的木犁把板结的泥土犁翻过来,再用牛拖着扁扁的犁耙,把犁翻后的土块压碎,把杂物清理出去,使地面松软、平整、清爽,才能播下种子,播下农人一年的希望。因此,耙地的过程总带着一丝喜气,彝语叫“甲”的犁耙,也就成了农人最喜欢的工具。 我们村的犁耙,是由横梁、直梁、翘梁和耙齿组成的长方形木制农具。横梁是两根长90公分左右,宽约15公分,厚度5公分上下的木板;直梁是两根长约40公分,似圆非圆,似方非方,头大尾小的木料,可能是想让它看起来美观些的缘故吧,中间部分稍往里凹一丁点儿;翘梁比较简陋,就是两根长度50公分左右,宽和厚均约6公分,头部稍窄的光滑木板;耙齿是犁耙的核心,头宽尾窄,头部宽度约3公分,尾部不足1公分,长度有约15公分和10公分两种,一架犁耙一般装十九个耙齿。 犁耙的安装,全靠榫卯紧紧相扣,严丝合缝,结实坚固。**步是装耙齿。先在一块横梁上挨边依序打好十个孔眼,孔眼与孔眼间距8公分上下,而在另一块横梁距离边约8公分处依次打孔眼,间距同样8公分左右,打到另一端离边8公分时,正好九个孔眼;然后把长短不一样的两种耙齿,交替插进横梁上的孔孔里(一个15公分的,一个10公分的),用铁锤敲打牢固。第二步是安装架子。在两根直梁两端距离边缘10公分的地方分别凿出和巴掌宽的槽子,把带齿的两根横梁插进槽子,使它们构成长方形架子。架子一成,两根横梁上的耙齿,自然成了对空交错的布局,有利于碎土、平土。第三步是装翘梁。在后边那根横梁正中间凿两个方形孔,使之相距一步距离,方孔两壁又分别凿一个小孔;然后在两根翘梁首端也分别打个洞,再把事先做好的两块长5-6公分,宽2公分的长方形木片,分别插进翘梁洞洞里,安在横梁上方孔中,让翘梁形成会活动的扶手。 完成这三个步骤,犁耙就做成了。耙地时,把两条黄牛牵来并排立着,用一根中间凹陷的扁担架在它们脖子上;再用环环相扣的铁链子,拴在犁耙前边那根横梁两端,拉到两条牛脖子间的扁担凹槽处卡稳。这样以后,犁把式就可以握着长鞭,揸开双腿,放心地站在两根翘梁上,像驾驶轮船驶向远方一般往前滑行。等耙到田头,需要转回来时,犁把式跳下犁耙,双手轻提两根翘梁,脆脆的一声“招(彝语:转)”,牛儿就会乖乖地转身回走,犁把式又跃上犁耙,继续前行。让旁边看到的人觉得,整个过程不像是在劳动,倒像在舞蹈。 我对犁耙的喜爱,主要是受到叔叔的影响。叔叔是犁田耙地的好手,每次村里犁地耙田都少不了他,而他又特别喜欢耙田,每次与犁耙打交道,他的脸上都会铺满笑意。村里的木犁和犁耙是分给几个犁把式自己保管的,平时挂在雨淋不到的墙上,到用时才取下,掮到地里。 每年收割完麦子的田地(种过蚕豆的田很硬,牛犁不动,必须用锄头挖),犁出来暴晒几天,引水来泡着,把早就晒干堆在田边地角的牛圈粪,撕碎捣烂,均匀地撒在田里。等布谷声响起,秧苗长到一拃长的时候,就去把泡得稀烂的泥土犁过来,耙平整,开始栽秧。 栽秧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队长得把人员分派好:犁地耙田能手犁地耙田,年纪大点的男人拔秧,身强力壮的男人背秧,妇女们无论年龄大小,体质强弱,都得去栽秧,否则会拖延工期,误了农时。 泡了水的田犁过来要马上耙平,时间久了,土块会变硬,耙不动;耙平了的水田得马上栽秧,耽搁了,田就会板结,插不下秧。“慢工出细活”,耙田的人要有耐心,仔细看,认真耙,才能把田弄得平整、松软。如果不平,不软,栽秧妇女的手指头插不深,咋个把秧苗栽稳?耙田的人还得有眼力见,前得配合好犁者犁田的速度,后得看清栽秧妇女的情况,该快则快,该慢得慢。 上小学前,我最喜欢看叔叔耙地,尤其喜欢看他耙水田。我们村的稻田,像一瓤一瓤的橘瓣,层层叠叠地爬在安万计(彝语地名)斜坡上。犁田耙田的人和牛,都得在那彩虹般的弧形上不停地弯来弯去。全村四五十个妇女栽秧,需要三四驾牛犁田,而耙田的就叔叔一人。他挽起裤腿,稳稳地站在犁耙上,眼睛平视着前方,右手握着鞭子,身体微微向后仰着,牛拉着犁耙,犁耙驮着人,伴随着犁耙划开水线的哗哗声,行驶在松软的田地上,用双脚勾画出美妙的曲线。 泥浆水在牛蹄下、耙齿下不断跳跃,溅到叔叔的裤子上,衣服上,甚至脸上,可他似乎毫不知觉,仍旧淡定自若地站在犁耙上,还不时得意地“嘞嘞”吆喝几声,或用鞭子在半空中脆脆地甩几下。阳光和笑容混杂在一起,爬满他沧桑的脸庞,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两条黄牛仿佛懂得他的心情,眼中闪出喜色,噗噗打着响鼻,轻快地扬起蹄子,驮着主人疾驰。 在我的印象中,叔叔只有面对我们姐弟三人时,笑容才这么灿烂,这般通透,除此之外,只有这个时候才能见到。四奶奶说,叔叔年轻时很帅,性格开朗,干活也不含糊,母语歌谣唱得特别好,远近村子的姑娘都喜欢他。可在那讲究出身的年代,成分高成了叔叔的致命伤,当他和大队一把手家的姑娘相爱时,却遭到女方家长的强烈反对。女方父母认为,他们家是贫农,又是干部家庭,在这条坝子里走路都是横着的,怎能把自家这么漂亮的姑娘嫁给一个出生不好的人呢? 不管爹妈咋个劝,咋个骂,姑娘还是不肯回头,发誓生生死死要和心爱的男人在一起。姑娘的态度惹恼父母,他们当机立断,迅速把她许配给一个他们中意的人,并且逼着她马上出嫁。 叔叔听到这个消息,气得病倒了。可病还没好,又听到姑娘自杀身亡的噩耗。叔叔万念俱灰,瘫在床上十多天,才慢慢恢复。病是好了,可他完全变了个人,整天低着头干活,很少说话,更不爱笑。队里有什么重活、累活,他都抢着干,像想把心里的郁闷和委屈,全都发泄在干活上似的。要是队里有出民工的任务,他肯定**个报名,而且无论出门时间多长,不到结束,他绝对不会回来,离开家乡就像躲开了烦恼一样。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日子飞快地过去。不知不觉,叔叔已到了不惑之年,可还是不肯娶妻成家,他的眉头也很少有舒展的时候。 幼稚无知的我,自从听了叔叔的故事后,似乎理解了他一些,常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吱吱喳喳说过不停,嘻嘻哈哈跟他打趣逗乐。这样的时刻,叔叔的话也会多起来,脸上的笑容也很灿烂。我想看到叔叔笑,更想看到他难得的自豪神情(那是站在犁耙上才有的)。因此,让我觉得犁耙是那么神奇,站在犁耙上的叔叔很是神气,生活也似乎变得美好起来,肚子咕咕的叫唤声也不再那么讨厌。 也许得心应手的劳动过程,让叔叔有一种自我价值能够体现的喜悦;也许妇女们投向他的赞赏目光,让他的心头涌上自豪和甜蜜;也许犁耙划过后一排排立起的嫩绿秧苗,带给他希冀和憧憬……最有可能的是站在犁耙上,让他回忆起和恋人在一起的甜蜜时光。 听村里饶舌的几个妇女谈论,很多年前一个初夏的午后,姑娘坐在安万计斜坡对面家门口的梨树下绣花,隔河看见叔叔耙田时娴熟的动作,洒脱的举止,便喜欢上了他。黄昏时分,姑娘故意端着衣服,到叔叔回家必经的路边河里去洗,不晓得两人是怎么搭讪上的,反正从此两人来往频繁,不到半年,就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了。 日子如白驹过隙般飞逝,犁耙早已退出人们的生活,叔叔也带着他的故事去了另一个世界,只有记忆,依旧在我脑海中不断播放。 蓝蓝的天,白白的云,金灿灿的太阳,站在犁耙上的叔叔目视前方,沧桑的面孔上满是神气的表情。他的身后,一排排秧苗次第立起,然后是一畦畦,再后是一片片…… 背架背来的日子“背架弯弯像条龙, 不离阿哥脊梁骨; 火塘等着柴禾来, 阿妹等着好日子。” 小时候,村里的几个大姐姐喜欢唱这首彝语情歌。每次唱完,要么注视着对面莽莽苍苍的大山,要么打量着村前层层叠叠的稻田,眼里闪出如游离在黑夜里的萤火虫般,晶亮晶亮的光。年幼的我,从她们的言行举止中得到一种认知——日子是靠男人用背架背来的。 于是,常幻想这么一幅画面:夕阳西下,一位美丽的少妇坐在大门口边绣鞋垫,边等着她的男人。她做好放在火塘边的菜肴,飘出阵阵香味,一个帅气的伙子用背架背着重物,正沿着她拉长的花线,踏着夕晖和她湿漉漉的目光,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可能从小受到大姐姐们的感染的缘故吧,我心目中的幸福,就是这个样子。八十年代之前的彝家山寨,男人出力气,女人使巧劲,已然成了一种习惯,而男人勤不勤快,全看背架在脊梁上的时间多不多。彝家山区很少有平坦的地方,一出门不是上坡就是下坎,山路崎岖,搬运东西无法用扁担挑,又有不起驴、马等牲口帮着驮运,只能靠背脊去背。 用背脊背东西,无非用绳子勒起背,用背篮装着背,用背架背等。而这三种方法中,背架的优势显而易见。背架背东西比起用绳子背,更能合理地布局所背东西的重心,便于负重起立和中途歇息,要是背着东西行走时不慎摔倒,可以迅速甩掉身上的重物,安全脱险。用背架背东西比起用背篮背,既好装卸又好背时起身,而且能达到搬运量的**化。 背架在彝家山区非常实用,但做工较简单,成本也低,而且牢固耐用,背运东西还比较省力,成了家家必不可少的劳动工具,一般都是男人用来背体积较大的物品。比如背柴禾,背包谷杆,背稻草,背麦秆,被青草……甚至成袋的粮食,男人们都用背架背。可以说,日子是男人背回来的。背回来的东西越多,日子自然就越好过。 背架,也称背架子,彝语叫“架保”,是全木制作的背负工具。高约1.3米,宽与肩膀差不多,形状像一个“井”子,也像一张略带弓形的木梯。它是由两根硬质木条,一块光滑的木板,两片长方形木片,一根短棍子和一根韧性很好的藤子构成。木条宽约7公分,下部分60公分左右是直的,上边弯成弧的部分约80公分,弧度大概成十五度;木板长约45公分,宽度大概20公分,厚度不到3公分;两片木片长约25公分,宽约5公分,厚4公分上下;木棍长度和木片一样,直径10公分左右。 安装前,在两根木条笔直面距离顶端10公分处,分别凿两个长方形小孔,又在直面30公分处各打一个小洞,45公分处再各打一个小洞,顶端15公分的地方,分别打个孔眼;在木板背面两头1公分处,分别凿成1公分厚凸形;在两片木片朝里的地方,分别挖成一条槽子,两端3公分长的地方凿成凸榫。 背架全靠卯榫相扣,紧密牢固。安装时,先把两片木片上的槽子分别套在木板上,敲打结实;再把木片两端的凸榫,插到两根木条孔眼里;然后把木棍穿进木条顶端的孔孔中;最后把藤子从背面穿进木条两个孔里,握成“U”字形,背架就完工了。 背架做成后,还得配备三样东西,方可使用。那就是一个包其(彝语:碗口),一根从中间弯成十几二十度的弧形木条,一根头部有丁字形、尾部削尖了的木棒。这几样东西和背架似乎没有关系,可少了它们还真不行。 背东西时,把包其上的绳子,依序从前面穿进背架上两根木条孔孔里,系结实,把背架立在坎上或石头上,用丁字木棒撑着。再把弧形木条插在背架后面的U形绳子里,让U的底部扣住木条弯口,把要背的东西放在木条和背架形成的夹角里。东西装好,用背脊抵在木板上,包其套在脖子上,拄着丁字木棒,就可以轻松起身了。 得强调一点,任何事情都得量力而行,背东西也不例外。但用背架背东西,除了知道自己的能力外,选择背架支点也很重要。要是把背架支在平地里,再你有力气,也是难于起身的。 据传,山背后村子有一个憨男人,身强力壮,又肯出力,可不会看方头,每次到山里背柴,都把背架支在平地里。柴禾装好后,怎么都起不来。他一着急,边用劲,边放开喉咙唱:“背架啊背架,求你快起来!火塘等柴烧,阿妈等火烤……”他嘹亮的歌声被大山传播,附近干活的村人听到,就会跑来,从背后帮他撑起来。起身后,他也不会转身看看咋回事,一溜烟背着背子朝前跑,还以为他的歌声打动了背架。于是,每次他都这样,每次都能起身,只是唱歌的时间有长有短。这个真实的笑话,时时提醒村里的男人,装东西前,得找好背架摆放处。 如果背运体积大,重量轻的东西,可以在两根弧形木条顶端各系上一根长绳,勒着高于背架许多倍的东西,让背架的装载量达到**化。清楚地记得,村里一个大哥哥,个头高,力气大,又喜欢表现。每次背稻草或包谷杆时,他背架上的东西堆得像轿子山一样高,让见到的长辈称赞不已,让见到的伙子眼红嫉妒,让见到的姑娘惊羡心动。年轻人嘛,谁不喜欢得到别人肯定呢?于是,他更加卖力,背架上的东西堆得更多。这样的日子久了,他的名声在方圆几十里的彝区传开来,还真打动了一个漂亮姑娘的芳心。大集体时期,家家都穷,他家姊妹多,更穷,出不起像样的彩礼,可姑娘不顾爹妈的反对,还是嫁给了他。 男人能背,日子就会好过。这种意识,一直延续到打工潮涌进山区的八十年代末。对于这一点,我也曾经非常认同,因为我的感受很深。读大学(1983年)前,我家就住在用泥巴夯成墙面的两间一楼一底瓦盖的偏房里。84年开春,阿爹才带着家人开始准备材料,打算在我家菜园里,盖一栋土基砌的三间两层楼瓦盖正房(当年在村里,**的房子莫过于此)。阿爹和叔叔用了半年时间找齐所需木料,抬到房后晒场上晾晒着;然后两人每天穿着羊皮褂,呱嗒呱嗒背着背架出门,嘎吱嘎吱沉重的声音中,把一块块石头背回来;在阿爹他们哥俩翻山越岭,过沟下河找石头时,阿妈和妹妹(我和弟弟读书没在家,妹妹上完小学就回家务农了)在距离我家三四百米处的一块地里,没日没夜地脱土基。 等石料都堆在园子里,阿妈和妹妹的土基也脱得八九不离十了,阿爹请来木匠和助手做房屋架子,请来砌墙师傅和几个小工平地基,砌石脚。在此期间,阿爹和叔叔又背起背架,把晒干的土基一块块背回来,码在园子里。架子搭好,石脚砌好,木匠则凿凿刨刨,修理栈楼的木板和椽子,砌墙师傅忙着砌墙,几个小工和阿爹他们哥俩帮着递土基。 一块块,一转转,土墙一点点升高,终于达到所需的高度,木匠把椽子钉在了房顶上,慢条斯理地栈楼板时,砌墙匠和小工已完工回走了。望着像白生生的肋骨一样露在阳光下的椽子,阿爹他们哥俩来不及喘气,再一次背着背架出门,走五六公里山路,到山外的瓦厂去背瓦。早晨踏着露珠出门,晚上顶着星星回家,一天最多也就能跑三个来回。苦累了三天三夜,总算把所需的瓦背回来,盖起了房子。 当我放寒假回家过春节,住在屋顶有亮瓦,墙上有窗子的敞亮房子里时,眼前老浮现阿爹和叔叔背着背架,一趟趟轻松出门,一回回气喘吁吁地回家的情形。心里酸酸地疼,眼睛也禁不住湿润。我想,他们的背脊,一定被磨出一层用锤子敲打都能咚咚发声的,又厚又硬的老茧,才能让一家人住上新房。能不承认我家的好日子,是阿爹和叔叔用背架背来的吗? 住宿条件改善了,衣食条件也好了很多,我真心希望,背架在阿爹和叔叔脊梁上的时间少些,再少些,让他们也能休息休息。毕竟两人都年上五十,经不起过度劳累了。可面对越来越好的形式,阿爹精神头十足,根本舍不得息下来。房子盖好后的第二年暑假,阿爹见雨天的院子泥泞难行,跟新房格格不入,就请石匠到距家七八公路的石马山打石板,然后带着叔叔和弟弟,用背架去背。弟弟从小上学,没干过这么重的活计,心里老大不高兴,但又不敢违拗阿爹,只好撅着可以拴一头老母猪的嘴巴,跟着他们去。 太阳太辣,山路太陡,石板太重,每走一步都艰难,每走一步都惊险。这样的日子,一天两天还行,可那么远的山里,一天只能跑两趟,每人每次才背得动一块石板,没有十天半月怎能完工?单就想想,都替他们忧愁。可阿爹不管这些,他一门心思想着,趁天晴,赶紧把石板背回来。 当背架沉重的嘎吱声响起,我就会看到三人拄着丁字形木棒,拖着似有千斤重的脚步跨进大门,喘出的气比牛腰还粗,汗水湿透了他们周身。累不用说,苦没法诉!阿爹和叔叔是苦累惯了的人,一息下来就又满面春风,有说有笑,弟弟却整天苦着一张脸,像谁借他大米还他苦荞一般,谁跟他说话就冲谁发脾气,吓得我和妹妹都躲着他。想想也能理解,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小伙子,没正儿八经干过几次活计,却吃这样的苦,谁受得了? 可受得了得受,受不了也得受,农村男人背不好背架不行,没有耐力更不行。这是阿爹的原话。阿爹的威严,让他不敢打退堂鼓,最终坚持了下来。 在我返校之前,我家的院子铺上了平整光滑的浅灰色石板。院子打理好那个傍晚,恰巧下了一场暴雨。望着无数晶亮晶亮的水箭在石板上跃起跌落,跌落又跃起,美得像一个个跳舞的小精灵,我和妹妹站在屋檐下,拍着手噢噢欢呼;阿爹和叔叔坐在火塘边,边喝茶边伸头出来满意地欣赏;阿妈笑眯眯地出出进进,准备晚饭。大家都那么开心,只有弟弟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盯着石板,一脸复杂的表情。 如今,用背架背日子的年代早已过去,也听不到歌唱背架的声音了,只有关于背架的回忆,仍历历在目。是的,那曾经是彝家男人勤劳的佐证,也是彝家女人对幸福生活的憧憬,能轻易忘记吗? 我张开嘴巴,轻声哼起“背架弯弯像条龙,不离阿哥脊梁骨……” 香香的盐臼老家那口盐臼,数不清舂过多少样东西,也记不得舂过多少种味道。可事到如今,盐臼却不知去向,只有香香的味道在脑海中弥漫,似乎就在鼻子边一般。 盐臼,彝语撮裴(撮是盐巴,裴是凹形器皿)。不管从彝语或汉语的意思看,舂盐的主要用途应该是舂盐巴。奶奶说,过去的盐巴不是现在的样子,而是一坨一坨的,得先放在盐臼里捣碎,才能用。后来,盐巴不需要再舂,盐臼就成了舂辣子、花椒等佐料的工具。当然,盐臼度量很大,什么东西都能接受。因此,在那缺吃少穿的年月,曾为彝家人的生活增添过不少味道呢。 孩提时的彝家山寨很穷,莫说吃好,就是填饱肚子也很难,吃素成了常态。有时,饭桌上连素菜都没有,就一盆玻璃汤(白开水里加点盐巴)当菜。这种时候,家庭主妇就得动脑子、想办法,让生活变得有点滋味。而她们所能想到的,就是充分利用盐臼,弄出一点儿下饭菜来。比如,她们把藏在瓦罐里那一把麻子,或剥好锁进箱子底的那一捧瓜子,再或是剥了皮用粽叶裹着吊在火塘上那几瓣核桃找来,架起炒锅慢慢炒香、炒熟,再放到盐臼里细细舂成粉末,拌上盐巴和辣子面,就是一道香喷喷的菜。要是没有麻子、瓜子和核桃等,她们就抓几把黄豆或豌豆,炒熟捣碎,拌上盐巴辣子,也可勉强充数,只是味道差了许多。 说到这里,也许有人会问,假如什么食材都没有怎么办?彝家妇女相信“闲时找,忙时用”“宁愿备而不用,不要用而不备”等道理,一般不会出现关键时刻抓瞎的情况。她们甚至把逢年过节吃剩的骨头都收藏起来,等实在没办法时翻出来,拿到彤红的火炭上烧透烧酥,然后让它冷却一袋烟的功夫,再放到盐臼里舂碎,拌上盐巴辣子,也成了一道美味的菜。这菜是很香,但不到迫不得已,大家是不会做的,因为村人认为,送鬼才用烧过的骨头。可为了活着,哪顾得上考虑吉利不吉利的问题? 卡底(彝语:意为村子脚)大婶家娃娃多,生产队分得的粮食远远不够一家人果腹,一年得有一百天时间吃野菜掺饭,用舂骨头当菜的日子也不老少。村里几个爱取笑别人逗乐的男人,**天问她家五岁的儿子,吃什么菜,回答说“舂鸡”;第二天又问,还是“舂鸡”……天天问,天天答,可答案仍然是那两个字。那几个讨人嫌的男人,干脆在背后喊她家“舂鸡家”。这事听来让人感到心酸,但从另一方面,也说明了盐臼在村人生活中作用之大。 我家的盐臼和村里人家的盐臼一样,都是用硬质石头打造出来的,形状像一只矮脚的葡萄酒杯。不知是长期被烟火熏烤的缘故,还是石头本身就是锅烟墨颜色,反正它周身乌漆巴黑。盐臼外观刻着粗糙的火镰纹,里面的臼窝因用的时间太久,被磨得像冰面一样滑溜。盐臼不大,只能装下一公斤左右的清水,但它的重量却在五公斤以上。盐臼长年怀抱着一根一尺五左右长、两头粗中间细的圆木棒子,静静地在我家堂屋里的供柜脚边立着,随时恭候主人挪它出来使用。 我家的盐臼简陋、笨拙,跟美观等类的褒义词扯不上半毛钱关系,但它的作用却被我阿妈发挥到了**。除了舂佐料和麻子、瓜子或核桃外,阿妈还能用它做出好几道美味,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有香味。 彝区山高树密,夏季几场透雨后,山里菌子很多。阿爹和叔叔又是拾菌能手,放了集体工后,进山走一圈,就能兜回一大蓑衣鸡枞。那年月,鸡枞不值钱,把它们整朵整朵晒干,拿到供销社卖,也三文不值二文,不划算,只能做菜吃。鸡枞是好东西,但因舍不得多放油,不管烧汤还是炒吃,都不觉得味道有多美。开头几顿还行,可吃的次数多了,也觉得腻。饭桌上,阿妈见我们姐弟三人的筷子懒懒的,便皱着眉头,动起脑子。 一天早晨,雨后的太阳刚把亮晃晃的金线抛到我家房顶上,阿妈就已经把一盆鸡枞洗好,撕成一条一条晾在筲箕里;然后蹚着草叶上的露珠,到地里摘来一把青辣子洗干净,切成一截一截;再后把盐臼挪到火塘边,把鸡枞和辣椒先后放到盐臼里。准备就绪,阿妈便蹲在盐臼旁,双手握紧杵棒中间细的部分,一下一下使劲往臼窝里捣。 杵棒高高抬起,重重砸下,辣子汁和鸡枞汁裹在一起,不断从臼窝里溅出来,飞进阿妈的嘴巴、鼻孔,有几滴还可恶地钻进她的眼睛里,辣得她泪花花直冒,可阿妈一点儿也没有放弃的意思。她停下杵棒,嘘嘘地吸了几口水,用手背揉揉眼睛,又继续手里的动作。 舂了约莫一顿饭的功夫,阿妈停下来看看,之后把杵棒斜靠在臼窝内壁,满意地微笑着,拿着空筲箕出去了。不一会儿,只见她沉甸甸地端着一筲箕器具进来。她轻轻把筲箕放在盐臼旁,先用勺子把臼窝里舂得稀烂的东西舀出来,放到一个大汤碗里;再用筷子挑一箸猪油放进去,撒上适量的盐巴,用筷子搅拌了一阵,最后把汤碗端到厨房,放到甑子里的饭上面蒸。 等饭蒸熟蒸透,饭头上的鸡枞也熟了。甑盖一揭开,香气就从里面溢出来,满屋子萦绕,勾着我们姐弟三人吸着口水,三步并作两步跳到饭桌旁。那白中带绿,白的白得如雪,绿的绿如碧玉的舂鸡枞,不仅味道好,颜色也很诱人,让挑食的我也吃得肚子滚圆。阿妈见一家人这么开心,之后常做舂鸡枞。 舂鸡枞百吃不厌,但除了出鸡枞的季节外,是不可能吃到的。于是,童年的我老期盼着雨季来临。可时间老人理解不了我的心情,他总是捋着白胡子,拄着弯拐杖,慢腾腾地一步一步往前挪。尤其到了栽秧前后,每天摆上饭桌的菜,不是煮蚕豆,就是炒豌豆,吃得我直犯恶心。一吃饭,我就拉着张马脸,撅着嘴,不想端碗,更不想动筷。这时候,阿爹会沉下脸来瞪着我,吼一声“不吃饿着”,阿妈却边佯装笑脸哄我吃饭,边叽里咕噜转动眼睛在思考。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巧妇会想出办法。在我因没可口的菜而饿了两天后的一个傍晚,下了一场大雨,雨停后,天也黑了下来,两只飞蚂蚁扇动灵巧的黑翅膀(白天出的飞蚂蚁是浅黄色翅膀,比晚上出的要肥一些),寻着亮光飞进我家敞开着的堂屋门。阿妈惊喜地叫一声“飞蚂蚁”,便点上松明火把,拿着一个有盖的大口缸,带着我们姐弟三人匆忙出门。沿着飞蚂蚁的来路,我们跌跌撞撞跑到房背后山上,搜寻了一会儿,终于找到几窝飞蚂蚁。 一簇簇飞蚂蚁从草丛下的泥巴小洞里涌出来,张开翅膀,飞散到天空。我们每人蹲在一个飞蚂蚁窝旁,专心捉拿。刚开始,飞蚂蚁很多,七八个,甚至是十多个小头颅凑在一起,从土里挤出来,我们姐弟三人高兴地叫着、嚷着,把它们一撮一撮抓到口缸里。可没多会儿,飞蚂蚁渐渐少了,就像排着队似的一只一只往外钻,再一会儿,半天不出来一只。我们耐心等着,一直到一群群不长翅膀的白蚂蚁爬出洞来,知道飞蚂蚁已经出完,才依依地下山。 阿妈右手端着满满一口缸盖得严严实实的飞蚂蚁,左手举着火把,笑意在火光下灿灿地荡漾;我拉着阿妈的衣角,时而把耳朵凑近口缸,听里面飞蚂蚁窸窸窣窣的吵闹声,时而哼着走调的小曲;弟弟妹妹跟在后面,吱吱喳喳叫着、笑着,还不时吧唧着嘴巴重复嚼飞蚂蚁的动作。下山的路不长,但铺满了无边的快乐。因为我们都在想象着这么一卷画面:阿妈把飞蚂蚁放到炒锅里烤到差不多后,倒在筛子里把翅膀弄掉,然后架上炒锅,用油盐把飞蚂蚁炒得香喷喷的,分给我们姐弟三人,慰藉我们许久没有沾肉的嘴巴。 眼巴巴地望着阿妈在火塘边忙来忙去,等飞蚂蚁炒熟的香味满屋萦绕时,我们的口水流到下巴了。可这次,不知阿妈是突发奇想,还是经过深思熟虑,她用筷子拈了几个给我们品尝品尝后,全都倒进盐臼里舂成粉末,拌上盐巴装在竹筒里。每顿饭,她就倒出一点儿来,摆到桌子上当菜。还别说,舂过的飞蚂蚁比没舂过的更可口,又耐吃,为我们寡淡的饮食增添了香味。 那次以后,每年阿妈都要做一竹筒舂飞蚂蚁,这习惯一直延续到我到团街中学读初三时(1980年)。那是我**次离开家,饮食上很不习惯,每个周末回家,阿妈都得做点干菜给我带去,否则就吃不饱饭。炸猪肉干巴、炸猪肠子、炒核桃米、炒瓜子米等等,反正家里可以油炸的东西都被我带完了。阿妈苦恼了几天,幸亏到了栽秧时节,又有雨水成全,她便给我做了一大竹筒舂飞蚂蚁,让我带到学校。不知她是咋个捡到那么多飞蚂蚁的,只晓得足够我下两三星期的饭了。我把竹筒锁在木箱子里,每次打饭前舀一勺在口缸底,整顿饭都吃得香香的。 当时包场到户不久,我们山里彝区的生活还没有多大起色,我还穿着补巴裤和手工布鞋进课堂呢,加上一开口说话又是浓浓的彝腔,让人听不习惯,所以我就一个朋友。她家离街子不远,日子比我家好很多,她每晚回家都会搞点菜来,第二早分给我吃。我也就把自己当做宝贝一样的舂飞蚂蚁拿出来,想分给她吃,可她一见那黑乎乎的东西,吓得连声惊叫,根本不敢吃。这么美味的东西,咋就不会吃呢?我深感遗憾! 是该遗憾,因为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吃过比阿妈做的舂鸡枞和舂飞蚂蚁更香的菜呢。于是,我常常想起老家那口盐臼。想起它,仿佛浓浓的香气就在我周围弥漫,觉得生活也香香的。 连枷敲打的岁月连枷张开它圆规样的细腿,渐渐走出我们的生活,而且越去越远,越去越远……直到看不见一点儿影子。可无论连枷走多远,关于它的记忆依旧清晰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抹之不去。因为我们彝家山寨的岁月,曾经是靠连枷敲打出来的。 明徐光启《农政全书》:“﹝连耞﹞击禾器……其制:用木条四茎,以生革编之。长可三尺,阔可四寸。又有以独梃为之者,皆於长木柄头,造为擐轴,举而转之,以扑禾也。”《齐民要术》也有记载:“连枷,击禾器。”百度百科说:“连枷,由一个长柄和一组平排的竹条或木条构成,用来拍打谷物、小麦、豆子、芝麻等,使籽粒掉下来,也作梿枷。唐代,连枷经过加工改造用于军事,主要用于守城。” 从搜集到的一些材料看,连枷就是一种农民用来脱粒的农具,其作用跟我们彝家山寨的连枷没有不同。至于用到军事上,那应该是特定历史时期所使然。可要是从结构上看,我们山里彝家的连枷要简单得多,就由两根长短不一、粗细不同的木棍,用绳子绑在一起组成,有点像现在的双截棍。 如果想要表述清楚,连枷上两根棍子之间的关系的话,我觉得用彝语再恰当不过了。连枷彝语叫“昂栲”,短粗那根棍子叫“昂栲嫫(意为母连枷)”,细长那根棍子叫“昂栲若(意为儿连枷)”,昂栲嫫和昂栲若被“昂栲扎”(意为连枷绳)绑在一起,不就是昂栲了么?还真像母亲拉着孩子呢! 连枷的制作如此简单,村里人谁都会做,连工匠都不用请。先找一根直径五公分左右的硬质木棍来,砍成长一米上下的圆木,拿到火上把树皮烤开花,晾到只剩下二三分热度后,用手抹掉树皮,再用砂纸或烂布条磨滑溜,之后在圆木首端四五公分处,凿一圈一公分深的圆槽,昂栲嫫就做成了。有了昂栲嫫,整昂栲若和昂栲扎还不容易?找一根男人食指粗、长一米六左右带杈的细荆条来,照昂栲嫫的法子去掉皮,就是昂栲若;弄几片粽叶或细藤子烤得韧性十足后(这两种材料冷却后有一定的硬度,能让两根棍子间始终保持一定距离,这样昂栲嫫才能带动昂栲若),扭成一根一拃长的“∞”字形绳子,就是昂栲扎。把昂栲若插进“∞”字一头,拉到杈子扣住绳子为止,再把绳子另一头嵌进昂栲嫫圆槽里,整架连枷就做成了。 昂栲嫫和昂栲若的确如母子一般,相依相伴,缺一不可。劳动时,操作者双手握着昂栲嫫尾端,左右挥动,昂栲若就会落到铺在脚下的作物上,把籽粒打落。 连枷像使用它的农人一样土得掉渣,原始得要命,但却非常实用,大集体时期的彝家山区,离了它,还真玩不转。地里每年种植两茬农作物,秋季收获那茬叫“大春”,夏季收获那茬叫“小春”。除了大春收获的饭谷用掼槽掼,包谷用手抹之外,其它比如麦子、豆子、糯谷、燕麦、青稞等等,都得用连枷来脱粒。 在我的记忆中,小春收获的主粮是麦子,所以打麦子的时间最多,场面也最热烈、最壮观。夏天白日长,又逢青黄不接时节,装着野菜包谷饭的肚子咕咕抗议了好些天,终于等到麦子成熟,香喷喷的白面馒头就在嘴边,农人的心情可想而知了。一高兴,劳动的热情也就特别高涨。还没等收割好立在地里的麦子干透,妇女们就已经把生产队的场子清理得干干净净,涂上一层新鲜的牛粪,让它在太阳底下晒着。 等麦子和场子都晒得差不多,选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整个生产队的劳力齐上阵,把等在地里的麦子一背背背回来,在场子四周围成一圈小山。等所有的麦子都回来,大家一起动手,递的递,铺的铺,麦穗朝里,一把挨一把从场子这头笔直地铺到那头;还是麦穗朝里,又从那头铺到这头。两排麦把铺完一看,这排麦子的小头颅和那排麦子的小头颅顶在了一起,仿佛一条细细的金色河流,从这头流淌到那头,又似从那头流淌到那头。场子较大,堆在场边的麦子还很多,人员也充足,光铺两排是远远不够的,那就再来两排吧。于是,拉开一抷长的距离,再来两排,又是一条流淌的金色细流。两条细流在阳光下闪出黄色微波,静静地等着连枷光顾。 忙完这些,吃午饭的时间也该到了。别忙,得把连枷找出来,让连枷绳泡在水里。绳子湿润,连枷才能灵活转动。饭饱水足,男人抽够了兰花烟(彝族特制的一种土烟),妇女们收拾好碗筷,太阳也升到了半空,场子里的麦把被辣啵啵的光线搔得嗤嗤发笑,肥嘟嘟的麦粒在壳里摩拳擦掌,一阵阵麦子熟透的幽幽甜香钻入鼻孔。队长催工的牛角号嘟嘟响起,大家拿着连枷,纷纷回到场子。望着泛着金光的“细流”,丰收的喜悦塞满劳动者心田,他们立刻握着昂栲嫫,两两约好(手脚快的和手脚快的组队,手脚慢的和手脚慢的组队,否则不好合作),笑颜颜地走到“河岸”,隔“河”面对面站立,一对和另一对间拉开一拃长的距离(方便连枷甩动),从场子这头排到那头。两条“河流”边的四排人都站好后,就可以开始打麦子了。 动作有先后,力度有大小,但都充满了激情。他们往往习惯性地朝手心里吐口唾沫,再用双手握着昂栲嫫末端,空转几下,试出连枷转动顺畅,便甩开膀子,左一下,右一下挥动起来。先是一两对,然后是三四对,再后是一大片。“河”这边的昂栲若呼呼挥起时,“河”那边的昂栲若正啪啪落地,重重敲打在脚下的麦穗上,随即跃起些许麦屑,有麦粒从壳里跳出来。刚开始低而慢,渐渐变得高而急,最后形成稳定的节奏。数十把连枷在场上扬起落下,落下又扬起,不紧不慢,不急不缓,捶打在麦穗上,就像捶打在心坎上,让人周身颤抖起来,兴奋起来。 一对对,一排排,这些训练有素的劳动者,每一对的动作都那么协调,那么默契,完全不像是在干苦力,倒像在快乐地舞蹈。半空中的每一下呼呼飞舞,都是优美的弧线;落在麦穗上的每一次啪啪敲打,都是撼动心灵的强音。呼呼呼——,啪啪啪——,一下下,一阵阵,汇成一片浪涛澎湃的海洋,在场子上喧哗着,汹涌着,翻腾着。这力与美的展示,付出和收获的告白,形成一幅震撼人心的画面,让太阳也羞得往白云后面躲,让大地也为之赞叹。 太阳当顶,麦屑到处飞扬,一把把麦把散开了,麦粒在麦秆下铺成一层金色毡子,队长戛然扔下手中的连枷,招呼大家给麦把翻身。人们纷纷弯下腰,抓起脚下的麦秆抖几下,把裹在麦秆里探头探脑的麦粒抖落,再把没捶打过的那面翻上来。这道工序,只需一袋烟的功夫,之后大家就陆续到公房里或屋檐下躲凉、休息,让刚翻过来的麦秆在阳光下伸腰踢腿。 劳动者息下来了,可场子仍旧延续着热闹。我们这些之前一直在场外看玩耍的半大孩子,立马吱吱喳喳叫着、嚷着,蹦跶到麦毯上。男娃娃玩法最多,打滚、摔跤、翻筋头、抱着膝盖斗架,想起什么做什么,笑闹声震天价响,惹得大人们也不禁哈哈大笑。女娃娃乖巧些,她们会拾起扔在麦毯上的连枷,学着大人的样子挥动,却因力气不够、方法欠妥,连枷没能落到预期的位置,倒把自己的小手臂震得生疼,有的还被昂栲若打到脚面,嘘气声、喊痛声、笑声混在一起。震疼手、打到脚算什么,要是打到脑袋才糟糕呢。于是,女孩的阿爹或阿妈就会走上场,手把手耐心指导。那群被连枷声吓得只能耐着性子,躲在房后树阴里伺机而动的麻雀,飞到场子上空绕来绕去,却找不到机会下手,只能失望地飞走。 麦子打完,用木耙子把麦秆摞到场边堆着,用筛子和簸箕把麦屑弄干净,就可以分到一家一户。那黄橙橙的麦子磨成面粉,蒸成白生生、泡呼呼的馒头,那是多么美味的实物啊!半饥半饱了许久的人们,想想就开心,而这快乐是连枷打出来的。 是的,连枷飞舞,马上就有粮食糊口,这在那经常挨饿少食的年月,是多么喜悦的事情啊!可也有连枷打出的不是快乐,却是忧愁的日子。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年,风调雨顺,地里的麦子穗长粒大,大家正喜笑颜开地忙着收割,一场暴雨说来就来。农人们都知道,要是麦子淋了雨,轻则发芽,重则发霉,日子还咋过?可除了死马当作活马医,没有其他办法。人们冒着雨,慌忙把地里的麦把全背回来,堆到公房里。麦把太多,只能层摞层压在一起,又因都淋过雨,等雨后天晴,场子晾干,把它们拿出来时,外面一层麦子已经发芽,里边的全都发霉。 这样的麦子能吃吗?可不吃拿什么活命?这一年打麦场上的气氛异常沉重,打麦人拉长着脸,手中的连枷似乎很重很重,一下一下呜呜吼叫着,咚咚落在脚下。我们这些喜欢热闹的孩子,被霉味熏得不想靠近场子,连麻雀也不再朝麦场张望。想象苦咽发霉麦粑粑的情景,连枷打着无边地忧愁。 连枷迈着圆规似的伶仃细脚,带着连枷敲打过的快乐和忧愁,一去不复返。只有记忆,依旧清晰地镌刻在脑屏幕上。 热气腾腾的饭甑子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彝家山寨很穷。一年365天除了逢年过节能吃上几顿白米饭外,其余时间都得吃杂粮饭,有时还要在杂粮饭里掺点野菜,方可把日子熬过去。 这样的日子,单想想就觉得心酸。可每顿饭前,饭甑子里总有腾腾热气不断溢出,等候劳动归来的人,为他们拂去疲累,把他们的心儿熏暖。于是,不管甑子里冒气的是什么东西,好吃还是难咽,都能让人感觉到生活有了热度,有了希望。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饭甑子是彝家山村蒸饭的**炊具。无论是红白喜事等大场合,还是平常居家过小日子,都离不开饭甑子。村里人家的饭甑子有大有小,但都由甑桶、甑盖和篦子三部分组成。 甑桶是饭甑子的主体部分,外形像上部稍大下部略小的木桶,一般用杉木板或松木板打造。木匠师傅先锯出十几片或几十片(根据甑子大小而定)木条,刨成均匀的板瓦形状(瓦片按形状,分板瓦和筒瓦两种),每片木条两端距离边边六七公分处,分别凿一个只塞得进一粒豌豆大小的孔眼;然后用两根竹钉穿进两个孔眼,把两块木板固定在一起,又用同样的方法把第三块固定在第二块上……一块块木板拼合成竹排样后,把两头围拢穿在一起,圈成一个严丝合缝、上大下小的圆柱,甑桶就初具形态了;再用一圈竹编从腰部箍紧,加固好,甑桶就做成了。 甑桶完工,木匠的工作也就结束了,可甑子还没有做出来,怎么办呢?接下来得请篾匠师傅才行!当然,要是有集木匠和篾匠技术于一身的双料匠人,倒好办了,扔下木匠工具,拿起篾匠工具就行,可那样的人凤毛麟角,难得找到。木活需要熟练的砍、锯、刨、凿等功夫,而竹活关键在于编织。甑盖和篦子都需要很好的编织技术,非技术娴熟的篾匠师傅不可。 甑盖是穹窿形盖子,跟草帽的样子相似,所用材料可以是竹子,也可以是茅草。但村里人家的甑盖,几乎都是竹子编的。因为房前屋后到处都是竹子,想要多少砍多少,不像茅草那么难找,加之竹编甑盖比草编甑盖轻巧、美观,透气性也比较好,受热后还散发出竹子幽幽的清香,非常实用。 俗话说,有多大脑壳,戴多大帽子。篾匠师傅得先量好甑桶大小,再去准备材料。把新鲜的竹子砍来,划成食指宽、铜钱样薄的一条条篾片,编出一个密密匝匝的穹隆形竹器;再用比篾条厚一丁点儿,韧性极好的篾片,编一个同样大小的有梅花样孔眼的穹隆竹器;然后把有孔的穹隆形竹器,牢牢套在无孔的穹隆形竹器上,让它们合二为一;再用篾片把合成一个的穹隆形竹器四周,镶上一转边,使之美观耐磨,甑盖就完工了。 篦子是放置在甑桶底部的圆拱形竹编,与甑盖的样子差不多,只是比甑盖小罢了。篾匠量好甑底后,先用食指宽、桃核厚的几根篾片达成拱形架子,再用麻子粒一样细的一条条正方形篾条,一圈圈编织成。完工后,把篦子凸起那头朝上,从甑桶上方往下推,直到死死固定在甑子底部。竹编的篦子紧致得漏不下任何东西,但水蒸气能透过缝隙将饭蒸熟,而且饭粒不容易粘在上面。 甑子蒸出的米饭不粘连,又松软鲜香,口感好,有劲道,是我小时候做梦都会吧唧着嘴流口水的美味。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们姐弟三人咽着口水围在灶台边,看阿妈做白米饭的情形。阿妈先在土灶上的大锅里倒进半桶清水,然后生起柴火烧着,再去米缸里舀出一平升米,放到筲箕里淘洗干净,等锅里的水冒出白泡,就把筲箕里的米倒进去煮。 甑子饭的口感好不好,全看火候把握得是否恰当。阿妈时而弯腰往灶洞里添两块柴禾,时而直起腰杆观察锅里的动静。等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白泡,就边添柴,边用木瓢在锅里搅拌。白泡越来越多,搅拌的速度就越来越快。到稀饭有起皮的意思,阿妈便舀出几颗米粒,用手一捏,见米芯子只剩芝麻粒大小的一点儿,就拿个盆子摆在地上,盆子上放上筲箕,把七八成熟的米连同汤水一起舀出来,倒进筲箕里。 阿妈忙着洗锅、涮甑子,我们伸出舌头舔嘴皮,三双眼齐齐聚焦在筲箕里稀饭上,连眨都不眨一下。一袋烟的功夫,甑子已经顿在涮干净加了水的大锅里,阿妈把筲箕里控过水的稀饭全倒进甑子,盖上甑盖,微笑着去灶里添柴禾。 阿妈做这些的时候,我们姐弟三人会像馋嘴的猫一般,窜去找来勺和碗,舀起表面已经凝结成皮的米汤,刺溜刺溜喝着。那粘稠滑溜、馨香绵软的米汤,开启了我们的味蕾,让我们的心注满愉悦。放下碗时,还老忍不住啧啧咂嘴,脸上的笑像山泉水样清澈。 甑子挺直腰杆,在我们的目光中默默地立着,任由大火隔锅炙烤;阿妈一会儿出去忙碌,一会儿进来添几把火;我们时而望着甑子,时而围着锅台追逐打闹。等我们玩到有些倦意,甑脚水也开始噗嗤噗嗤冒泡。泡泡越冒越多,水声越来越响亮,咕嘟咕嘟一阵后,是一大片,再后整锅水都沸腾起来。此时,甑盖也透出悠悠热气,我们的目光也炽烈了起来,口水不知什么时候挂在了嘴角。 甑盖冒气,得把火加到**。灶里篝火熊熊,甑盖上升起的热气逐渐加浓。等甑子笼罩在腾腾热气中时,整间厨房弥漫着米饭熟透的香味儿,我们的快乐也到了极点,口水流到了下巴。厨房再密实也锁不住香气四溢,院子里,房屋团转,乃至整个村庄都飘荡着米饭的香味,诱惑着早已饥肠辘辘的人,赶紧回家。 甑子蒸的米饭那么好吃,看甑子蒸饭的过程那么快乐,可在那缺吃少穿的年代,一年也碰不到几次。记忆中,我们孱弱的身躯,全靠杂粮饭养着。包谷饭、麦果饭、荞果饭、青稞饭等等,可吃得最多的还是包谷饭。把包谷籽磨成面,放在和面器(一个特制的长方形木盆)里,洒些水搅拌均匀,放进甑子里蒸到七八分熟,再倒出来撒上水拌均匀,又放到甑子里蒸熟,包谷饭就成了。 吃过阿妈包谷饭的人都说,她做出的包谷饭黄爽爽的,盛在碗里闪悠悠的颤抖,比村里哪家的都好吃,我也确信不疑。但顿顿吃石磨磨的粗糙包谷饭,我们姐弟三人免不了拉长马脸,嘟着嘴巴,皱着眉头。每当这个时候,阿妈就会从木桶底舀出一小碗白米,淘洗、锅煮、控水,然后等包谷饭蒸过头道,倒出来,把米饭和包谷饭拌在一起,上甑子蒸熟,哄我们吃。虽然一大甑黄灿灿的包谷饭中,就跳进那么几粒白生生的米饭,可那色泽却那么诱人,能逗引起我们的食欲,口感也好了许多,我们脸上也会铺上一层笑意。其实,饭好吃了些倒在其次,主要是那滑溜溜、黏稠稠的米汤,能让不知道饮料为何物的我们,解了嘴馋,慰劳了我们的肠胃,滋润了我们的童年。 可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阿妈再会计划,一年分到家里的谷子就那么几袋,有时连几粒哄我们高兴的白米都搜不到,无法喂饱我们的馋虫。阿妈只能在技术上下功夫,她尽量把包谷面磨得细些,再细些;把包谷饭做得好些,再好些。可我们姐弟三人还是不高兴,吃饭时半天不动一下筷子。尤其是我,从小嘴不饶人,经常挑剔饭不好吃,菜不合口。每次见到我这副嘴脸,阿妈就会长叹一口气,脸上陡然笼上一层忧伤;阿爹会生气地狠狠瞪我几眼,让我不得不乖乖闭嘴;弟弟妹妹会伸出舌头做几个鬼脸后,赶紧乖巧地动筷子扒饭。 我也知道在饭桌上生气,除了惹爹妈不悦外,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米桶已经打扫得比脸还干净,想吃白米饭只能在梦中,但我就是忍不住。好像不发泄几句,我的细脖子就咽不下粗饭。可没想到,会有那么一天,我得苦苦吞着世上最难吃的包谷饭,却说不出任何怨言。 记不清是九岁,还是十岁那年夏季的一个早晨,阿妈要跟着阿爹出门办事。我想起村里跟我同岁的姊妹都会做饭,又常看阿妈做,以为没有任何问题,便来了兴致,自告奋勇揽下做饭任务。阿妈很不放心,但阿爹却认为,作为一个姑娘家,早该学会做饭,我也打了包票。于是商定,我做好饭,等他们回来炒菜。 新鲜、好奇,让我迫不及待地想去尝试。爹妈前脚刚出门,我就学着阿妈的样子,先舀来一平升包谷面,倒在和面器里,洒上水,用手认真搅拌了好一阵子;然后满意地哼着小调,找来甑子洗干净,顿在灶上大锅里,舀了几木瓢水倒进甑子脚下;再把木盆抬到灶台上,站到竹凳上,把盆里的包谷面全倒在甑子里;最后,去灶洞里生火。 那早的火很听话,划了一根火柴点燃那把引火的干松毛,扔进灶洞里架好的柴禾上,火慢慢旺了起来。我坐在灶洞前竹凳上,边添着柴禾,边愉快地哼着小调,脸上的笑容比灶洞里的火花还灿烂。等弟弟妹妹起来看热闹时,太阳已经照到牛圈楼顶,灶洞里的柴禾已经烧了三四茬,甑脚水噗嗤了好一阵,又咕嘟了好一阵,可甑子还没上气呢。 这到底咋回事呢?我脸上的笑意倏然飞逝,停下哼唱,闭铁嘴巴,站起来看看甑脚水后,使劲使劲往灶洞里塞柴。我呆呆着望着甑子,在心里一遍遍比对自己和阿妈做饭的程序,可除了记不清阿妈是先生火还是先上甑子外,其他都没有差池啊!心里郁闷,又找不到发泄口,只能迁怒于在旁边吱吱喳喳吵闹的弟妹,生气地把他们撵了出去。 甑子终于冒气了,我是多么高兴啊!我边大声叫弟妹来看,边往灶洞里添柴禾。等甑子热气腾腾的时候,我把木盆放到灶台上,站在竹凳上,揭开甑盖,用木瓢把甑子里的饭舀出来,抬下甑子洗干净,再放到大锅里,命令弟弟往甑脚底加水。我满心欢喜地舀些冷水来,像阿妈那样洒在热腾腾的饭上,边洒边搅拌。可我的包谷饭不是一粒粒的,而是一小块一小块板结着,再怎么搓揉也难于撒开,等热气被冷水浇灭后,才看清颜色也不是黄爽爽的,而是焦黄色。我的心又一次往下沉,把在旁边指指点点的弟妹又撵了出去,才把饭倒进甑子里蒸上。 我守着甑子,一步也不敢离开,只不停地使唤弟弟妹妹帮我抱柴禾。幸好这次,没多长时间,包谷饭就上气了,而且热气越来越浓,等爹妈推开大门进来的时候,厨房里热气腾腾,包谷饭已经熟透了。阿妈直接走进厨房,微笑着点点头,摸了摸我的脑壳,把灶下的火撤掉,然后生起火塘火炒菜;阿爹在屋檐下边喝茶,边夸我能干,还说让弟妹学我;我心里美滋滋地,自豪地带着弟妹蹦来跳去打闹、玩耍。 我以为,那腾腾热气能把板结的块块蒸散,能让我的包谷饭变成像阿妈蒸的那样黄灿灿的。可没想到,等一家人围到桌前揭开甑子,包谷饭还是一块块的焦黄色,吃到嘴里糙得难咽下喉咙。阿爹阿妈脸上有晴转阴的迹象,但装作没事人一般扒着饭;弟妹怕背后挨我拳头,不敢出气,只装模作样嚼几口便放下碗出去玩;我大气都不敢出,低着头,含着泪,拼命往下咽,硬是把一碗包谷饭吞完。 那是我吃过的最难吃的饭,可当时是不舍得浪费掉的。一家人早上吃了一顿,下午热热,接着把它们全吃完。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觉得阿妈做的包谷饭难吃,更不会抱怨了。 是的,在那年月,到饭点时,甑子里能升起腾腾热气,生活就有热度,有了希望。还敢奢望别的吗? 喜气洋洋的酒甑子提起甑子,浮现在人们脑海中的肯定是蒸饭用的饭甑子吧?那曾经是居家过日子必不可少的炊具,一日两餐(彝家山区没有吃早点的习惯)在饭桌上扮演着主角。可常在我记忆屏幕上播放的,却是那随着节日的脚步,喜气洋洋地登上灶台的酒甑子。 酒甑子,顾名思义是煮酒用的甑子。在我的记忆中,彝家山寨的酒甑子和饭甑子一样,都是用木钉把板瓦形的木片穿成甑桶,底部安上竹条编成的篦子组成的。所不同的是,酒甑子没有甑盖,甑桶三分之二高度的地方还得凿个铜钱大小的圆孔;体积也比饭甑子大许多(我们村的酒甑子宽度是我家饭甑子的两倍,高度约一米左右),外形也不是饭甑子样上大下小,而是恰好反过来,下部分略大,上部分稍小。 酒甑子的主体部分,只有甑桶和篦子。但需配上天锅、接酒器和密封带,方可使用。每个甑子,都得根据大小,专门为它定做一口质量上乘、重量较轻的铁锅,叫做天锅;接酒器是一把长柄约有一尺的薄木瓢,长柄由瓢口处开始渐渐变细,到末梢时只有食指一般粗,柄中心凿一条小孔;密封带是一条宽五寸、长八九尺的白色麻布带子。 煮酒时,把甑桶抬到灶上大锅里顿好,甑底加上适量的水;再安装接酒器,就是把木瓢瓢口朝上,放到甑内,使长柄从里面穿过甑桶上的小孔伸到外边;然后把捂透了的酒醪撮进甑桶里,装到差不多时,在甑桶顶架上天锅,锅里盛上清洌洌的山泉水;完成这些步奏后,用麻布带子,沿着甑桶和天锅接口处一圈圈裹严实,不让它透气;最后找个竹凳翻倒过来,四脚朝天摆放在灶台上,把长嘴土罐斜插在竹凳四脚间,用烂衣服塞好,固定住,让罐嘴衔住接酒器长管,就可放心地在锅底灶下生火了。 篝火熊熊,甑底的水开始咕嘟咕嘟冒泡,甑桶里的蒸汽腾腾上升到天锅底,凝结成清澈的蒸馏液,滴到木瓢里,通过长柄中的小孔淌出来,潺潺潺潺流进土罐。刚开始出酒的时候,天锅里的水只有一丁点儿悠悠气,随着酒液流淌的声音,水温慢慢升高,等冒热气,就得赶紧更换了。是啊,得一直让天锅里的水保持冷却状态,才会出酒!煮一甑酒,得换五六次水呢。 换**次水前出锅的酒,度数不高,也不是很香,叫头道酒;二锅和三锅度数最高,能达到七十多度呢;最后一道酒,度数最低,香味和酒味都大打折扣,叫尾道酒。让几锅酒都淌进同一个罐里,兑成度数适中、醇厚甘甜、入口舒爽、香气扑鼻的酒,就是我们本地有名的彝家小灶酒。 大集体时的彝家山区,许多东西都得凭票证去买。比如买粮要粮票、买肉要肉票、买布要布票、买酒要酒票等等。村里人家,除了国家每年发给的布票之外,是很难搞到其他票证的,他们只能凭着一亩三分地,过着自给自足,半饥半饱的日子。吃粮自己种,吃肉自己养,喝酒也得自己酿。酒甑子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走进家家户户的。 彝族的酒文化源远流长,并且普及很广,可以说家家都掌握了酿制小灶酒的技术。彝人又有“无酒不成席”“无酒不算节”等习俗,但在我孩子时的农村,生活条件极差,省点粮食来酿酒不容易。因此,每年只有彝家最隆重的两个节日——春节和火把节,才有机会喝上自酿的小灶酒。 节日的气氛是在酿制小灶酒的过程中渐渐加浓,人们的喜悦是在酒香味中渐渐升温的。我们姐弟三人老喜欢尾在阿妈屁股后边,看她酿制小灶酒的忙碌身影,细细品尝生活的甜味儿。 每年春节前或火把节前二十天,阿妈就把藏在柜子底那几升麦子或荞子打扫出来,筛簸干净,放到灶上的大锅里煮熟,然后撮到大簸箕里晾着;再去把汤圆一样大圆个圆个的自制酒曲找出来,根据锅里粮食的多寡数出酒曲个数(一升粮食一般需要五到七个酒曲),放在洗净的盐臼里舂成粉末;等簸箕里的粮食只剩三四分热度的时候,就把酒曲粉撒在上面,再洒上适量的水搅拌均匀,撮到厢房里一口大锅中,铺上一层纱布,再把那床补得重甸甸的旧棉絮抱来盖好,又找些破衣烂衫把大锅四周裹严实。 做完这一切,酿制小灶酒的**道工序完成了。阿妈用双手压了压棉絮,看到大锅四周一点儿风都不漏,便满意地微笑着点点头,出去了。我们姐弟三人,低着头,翕动鼻翼,沿着锅边转几圈,希望能嗅到粮食发酵的甜香味儿(在当年的我们看来,世上最美妙的味道莫过于此)。可我们太性急了,拌了酒曲的粮食得捂上一天一夜后,凑近鼻子去,才会嗅到似有似无的一丝淡淡甜香;两天两夜后,味道浓了几分,整间厢房充塞着甜香;三天三夜后,浓郁的甜香味溢出房间,萦绕着整道院落。 阿妈凭着味道,就能判断出粮食捂成的酒醪咋样,将来酿出的酒会不会醇美。也许熟能生巧,也许天赋使然,阿妈酿的酒,没有哪一次不好。不需要特意去记住粮食下锅的时间,等甜香味最浓,阿妈知道已经捂了三天三夜,该起锅了。阿妈轻轻把盖在上面的东西一层层揭开,让捂得发烫的粮食晾着;然后拎桶清水来,把厢房角落里的大土罐清洗好,用毛巾擦干净;再找些稻草来,简单编扎几下,使之成为上粗下细的圆筒塞子。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锅里的酒醪也只剩一点儿悠悠的热气,阿妈就用撮箕,把锅里的酒醪一撮撮撮进土罐里。罐满了,锅空了,阿妈的笑意浓来。站在一旁的我们,看得心里乐开了花,一朵朵碧波样纯净的笑靥在脸上绽放。阿妈拿起早已备在旁边的稻草塞子,塞住罐口;之后,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厨房,用小盆从灶洞里撮些白灰出来,羼水搅拌粘稠,一层层涂在罐口上,把罐口封好。 酿酒的第二道工序,在我们姐弟三人意犹未尽时完工了。可醇香甜美的小灶酒,离吧唧着嘴等待了好久的人们还很远,因为捂出的酒醪装罐后,还需经过长长的半个月,才能上甑煮出酒。而在这十五天里,酒醪沉沉地睡在土罐里,土罐静静地蹲在角落中,你想嗅到一点儿味道是不可能的。要是家里有嗜酒之人,实在抵挡不住诱惑,酒醪装罐七八天后,就会把罐放倒,拿个盆子摆在罐口下,用筷子戳进罐口,让罐里的酒汁汩汩流进盆子。那甜,那香,滑溜溜地进里喉管,连心也甜香了呢。 黄灿灿的酒汁度数不高,很是爽口,在不知道饮料为何物的我等孩子们看来,是特别美味的饮品。可每罐酒醪,阿妈只准许阿爹控两三次酒汁,说控干了不会出酒。想喝酒汁不能,我们姐弟三人就会舔着嘴角,一遍遍掰着手指头数日子,希望节日的脚步快点儿到来,能够早些看到甑子喜气洋洋地蹲在灶台上,能够早日尝到有着淡淡甜香又不会醉人的“小孩酒”。 我家每年都是除夕或火把节之前一天才煮酒的,至今最为难忘的是除夕那天煮酒的情形。正午暖洋洋的阳光铺满小院,早上刚舂好还有余温的白生生的饵块粑粑,静静地躺在堂屋里绿油油的松毛堆中;阿爹把家具挪到院子中间后,戴上毡帽,披上蓑衣,拿上带着绿油油的叶子的长树枝,打扫房子;我们姐弟三人排成“一”字,靠在院墙上,时而看阿爹忙碌,时而望着大门口。 没多大会儿,阿妈就用酒甑子的密封袋背着酒甑子,踩着我们热辣辣的目光走进院子(记巴拉村分上、中、下三个小组,我们下组六户人家,共用一口酒甑子。节前十天,就需商量好日期,轮着来),笑眯眯地望我们两眼,径直走进厨房。我们立刻鱼贯着跟去,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 刚到厨房,阿妈就马不停蹄地忙碌开来。支甑子、加水、往甑子里放酒醪、架天锅、摆接酒罐、生火,等听到酒液嘀嘀嘀嘀从长木柄里流进土罐的声音时,阿妈脸上的笑容会如外边院里的阳光般灿烂。她转身对我们点点头,一会儿往灶洞里添柴禾,一会儿看看天锅里的清水。见天锅里的水有了点儿悠悠气,她就拎一木桶冷水放到灶台上,又拿一只空木桶也放在灶台上;等天锅里的水冒出热气,迅速用木瓢把天锅里的温水舀进空桶,把另一只桶里的冷水倒进去。 每换好一次水,阿妈就像完成一项大工程似的,微笑着轻松地舒出一口长气,一手拎着装满温水的桶,一手拿着大木盆,边朝外走,边招呼我们:“洗澡去!把你们的黑皮给我蜕下来,干干净净地过年!”我知道我家的习惯,姐弟三人不管做什么事,都得按从大到小的顺利来,可长柄里嘀嘀的酒声勾着我的心,我不情愿地皱着眉头,吐吐舌头,嘴上嘟囔着“倮倮(彝族自嘲的称呼)不洗脚,泥巴自己脱”,脚步却紧跟着出去。到了耳房,阿妈把木瓢放在地上,把热水倒进盆里,找一张厚厚的草席把四周围拢,让我们在氤氲的水汽中清洗脏兮兮的身体。 等我们姐弟三人都洗完,再一次奔到厨房的时候,土罐已从酒甑子上卸下,换上了一个一市斤的瓶子。这情景我很熟悉。每次接完尾道酒后,阿妈舍不得浪费酒醪里那丁点儿味道,特意为我们姐弟加上的。这道酒,只剩下很淡很淡的一点儿香甜,度数也就四五度,但我们姐弟三人却把它当做饮料,还给它取名为“小孩酒”。说实话,我们一直在厨房候着的目的,其实就是等待这道酒。透明的瓶子升高一点儿,我们的喜悦就加深一层,等瓶子装满的时候,我们脸上的笑容比房后山上的马缨花还绚烂呢。我们嚷着喊着,要多多的小孩酒,可阿妈说,接多了就成白开水了,便只能摇头作罢。 穿上新衣,围在桌边,得意地咂吧着嘴品着小孩酒,听阿爹讲彝家过年的习俗,那种快乐真是到了极点!如果叔叔喝尽兴了,还会在饭桌上唱起《酒歌》: “喝酒有礼貌, 喜欢的来喝, 越喝越有味, 不会的来喝, 酒就会醉人。 酒从哪里来? 请你讲一讲, 酒药十二种, 六种生河谷, 六种长山头, 谁人先得见, 牧人先得见。 牧人挖回来, 用好碓来舂, 用好磨来磨, 一夜捏成团, 三夜捂成曲。 装在土罐里, 香甜香甜的, 辣酽辣酽的。 鸟喝了争鸣, 树喝了开花, 君喝发号令, 臣喝后施政, 毕喝行祭祀, 匠喝艺更高, 舅喝了嫁女, 甥喝了娶妻, 亲喝增思念, 邻喝更和睦。” 歌声婉转悠扬、韵味十足,如群山般绵延,像小河样迤逦,让我不禁回想起阿妈找草药做酒曲的过程。酿酒最难的是找草药做酒曲,《酒歌》里说要找齐十二味草药,还有说要找二十七味的呢。阿妈找的草药就算没有二十七味,可肯定比十二味多。有整株可用的,比如乱头发、龙胆草、黄芪等;有只要叶子的,如碎米果叶、地石榴叶等;有要根上结的果实的,如天门冬、野红薯等。有的要得多,有的要得少,有的一点点就行,这个度需把握好。山里野生药材多,一屁股坐下去最少能压倒三种,但山高谷深、树林茂密、荆棘丛生,不经历一番辛苦是无法找齐的。 秋天是成熟的季节,草草脑脑也凝聚了日月精华,药性最足,阿妈抓住时机,背着小背箩,抬着锄头,翻山越岭、跨沟过箐,蹚着露水出门,踩着夕晖回家,奔波五六天,方把药材找齐。有几次,我看到阿妈衣着整齐地出门,却破破烂烂地回家,脸上还有道道血痕。到底穿过多少林子,钻过多少刺柯,才弄成这样呢?望着阿妈的样子,我的心酸酸地疼,眼眶不禁湿润,可阿妈却看看篮子里的草药,脸上换上满意的笑意。为了让家人喝上醇香的美酒,她身苦,心甜啊! 找来的草药放在辣啵啵的太阳底下晒干,把泥巴抖干净,放到碓里舂碎后,跟麦面和在一起,倒上用头年酒曲泡出的水(起到引子的作用),搅拌均匀,再滴上一点儿蜂蜜水,就可以捏酒曲了。捏酒曲是最有趣的事儿!夜幕降临,篝火熊熊,簸箕放在脚边,一家人围着火塘边聊天边捏。 正式开捏前,还得有个仪式。阿妈拿着一团面,掐一点在这根柱子上抹一下,说:“张三家的酒曲不好,我家的好(不是自私,习俗而已)。”又掐一点在那根柱子上抹一下,说:“李四家的酒曲不好,我家的好。” ……看着阿妈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们姐弟三人笑得前仰后合,阿爹得不时提醒我们,不要把口水和眼泪喷到面盆里。堂屋里所有的柱子都抹完,我们也笑够了,阿妈才大声宣布“捏起”,一家人便七脚八手捏将起来。 火塘里的柴禾添了好几茬,盆子里的面团也捏完了,簸箕里躺满汤圆样圆个圆个的酒曲,我们姐弟三人的呵欠声连连响起,可还舍不得去睡。阿妈找来个大竹篮,一层稻草一层酒曲地排好,上面盖上蓑衣,放在火塘角落里捂着,一家人才舒心地洗脚睡觉。三天三夜后,苦甜苦甜的味道很是浓烈,阿妈就把篮子里捂出白花的酒曲一个个拿出来,放在簸箕里,端到太阳底下晒干,酒曲就成了。 “不经一番寒彻骨,哪有梅花扑鼻香?”酿制小灶酒的过程也一样,从找草药做酒曲,再到捂酒醪,再到酿出酒液,得付出多少艰辛啊?然而就因如此,节日前酒甑子登上灶台的情形,才那么喜气洋洋,那么令人愉快! 滴溜溜旋转的纺线器再也见不到四十年前奶奶用过的那种纺线器了,可它常常在我记忆的屏幕上,不停地滴溜溜旋转。 我不知道它的汉语名字,只晓得彝语叫“舂帕”。如果直译,“舂”是会转动的东西,“帕”是叶子,那应该是“转动的叶子”。可这样的称呼,显然不靠谱,想了又想,决定叫它纺线器。 在我看来,“器”是体积较小的用具,比如碗碟、杯盘等。我不把舂帕叫做纺线机而叫纺线器的原因,是它跟村里我见过的那几架木制手摇纺线机,完全不是一回事儿。纺线机体积较大,结构也较为复杂,一般由木架、锭子、绳轮和手柄等组成;纺线器就只是一个一拃半长的小东西,结构也特别简单,就是一根铁棍子穿起一个圆形木盘。 铁棍子有筷子那么粗,约六寸长,从底部往上两寸左右的地方,开始慢慢变细,到顶端时只有锥子那么粗了,上端顶尖还有个毛线勾针样的小钩;木盘直径五寸左右,厚度不到三公分,中间有个筷子粗的圆心。把木盘的圆心从铁棍顶端套下去,等铁棍只剩两寸左右的时候,就卡死在那里;再用木锤轻轻敲打几下木盘,让木盘和铁棍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纺线器也就安装成功了。 童年的我,最喜欢的玩具是阿爹做的木陀螺。很想像村里的哥哥、姐姐那样把陀螺抽打得滴溜溜转,可不管怎么练习,我鞭子下的陀螺总是歪歪扭扭地转两下,就泄气地倒下。我很不甘心!一见有人来我家隔壁的公房门前晒场上玩陀螺,就忍不住跑去,站在一旁痴痴地看,想从中学到一点儿方法。看着看着,便觉得那是一种享受,反倒把学技术的念头弄丢了。 见到陀螺溜溜旋转,就仿佛觉得天在溜溜地转,地在溜溜地转,山在溜溜地转,水在溜溜地转……转着,转着,眼前仿佛出现一片新天地。新天地里没有人饿肚子,没有人穿补巴衣裤,男人的眉头像阳光下的嫩芽一般舒展,女人的容颜如春风中的花朵一样灿烂……那里的人们,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穿什么穿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 可在七十年代的农村,大人整天忙得脚板翻天,小孩子也不可能闲着,能见到打陀螺的机会很少。幸亏发现奶奶手下转动的纺线器,跟陀螺的转动非常相似,便常看奶奶纺线。尤其是天气晴好的时候,看着奶奶手下滴溜溜旋转的纺线器,也会滋生出看打陀螺时一样的美好心情呢。 奶奶的纺线器,不知曾在几代人的手里旋转过,周身沾满了厚厚的岁月沧桑。可以断定,铁棍原本就是黑色,至于木盘的乌漆嘛黑,到底是黑漆的成就,还是烟火灰尘的功劳,就很难搞明白了。清楚地记得,我上小学前的每个冬天,奶奶都要把搁在杂物堆里的纺线器找出来,用烂布片细细擦净上面的灰尘,然后掇把竹凳到院子中间的石板地面上,坐在上面纺麻线。 午后金灿灿的阳光,包裹着奶奶穿黑棉布彝族服装、戴着层摞层沉甸甸大套头的身影,我咋看咋觉得那么不协调。可奶奶脸上梯田样的皱纹,却如背阴里陡然射进阳光般舒展、明媚。她咧开瘪瘪的嘴,抛给我几个笑容后,拿起脚边提篮里椭圆形的麻线团,抽出线头穿进铁棍上的钩子,往下拉到靠近木盘处打个死结系牢,然后把线团放进提篮;再用左手握着纺线器,微微弯腰下去,把铁棍底部放到脚边一个光滑的木墩上,丢下纺线器后,左手拇指和食指掐住钩子上方的麻线,右手拿着一块六七寸长、两三寸宽的长方形木板,往木墩子上使劲一搓,纺线器在手里飞转起来;提起纺线器,放到脚边石板地上,纺线器就在地面滴溜溜旋转。奶奶眼睛望着纺线器,左手慢慢往空中伸展,到了再也抻不长的时候,就把这个手势定格在半空中,让纺线器在手下飞快地旋转。等转到一定程度,纺线器就会慢下来,慢到东倒西歪时,之前松垮垮的麻线也被捻结实,奶奶就缩回手,把捻好的那截麻线,绕到纺线器的铁棍上。 一次又一次,一截又一截,当一团麻线团捻完,木盘上也堆成了一个沉甸甸的椭圆,纺线器也转不快了。奶奶把纺线器从地上拿起来,笑眯眯地抱在怀里,犹如从树上摘下果子一般,愉快地从铁棍上取下捻好的线团,放进竹篮,又开始纺另一团。 这样的纺线场面在我看来,和看陀螺转动一样有趣之外,心里还会泛起一股股蜜意,仿佛盼了一年的新衣新裤就摆在面前,甜滋滋的水果糖就在嘴边。看到我脸上艳丽的笑容,奶奶比我还高兴,她也许想象到,麻布在供销社里变成了哗哗作响的人民币,几个月的操劳换来一家人的快乐。这样的时候,奶奶劳动的热情更加高涨,纺线器转得更快乐,让目光如山泉水般清澈的我也看得眼花缭乱。 可快乐归快乐,由于工具简陋,纺线工作并不轻松,奶奶每天除了准备一家人的饭菜外,都坐在院子里机械而枯燥地重复着这些动作,一坐就是十多二十天。天气晴朗的时候还好,有融融暖意抚慰着她,有我在一旁吱吱喳喳陪伴她,有时弟弟和妹妹也会跑来凑趣,奶奶当然高兴。她边乐滋滋地纺着线,边给我们讲古今(民间故事),偶或还给我们吟诵一段道腮(彝族一种幽默风趣的诗歌),阳光在石板上哔啵哔啵绽放,稚嫩的笑声一浪浪撞击着墙壁,整个院子洋溢着愉快,可阴天就不一样了。 天空黑沉沉的,似乎就要压到屋顶,寒风呜呜吼叫着拍打着木大门,我们姊妹三人躲在火塘边烤火,奶奶却用烂盆子从火塘里撮几个火炭放在身边,依旧坐在院心纺线。风太冷,彤红的火炭一会儿就成了灰烬,可她还得耐着,不停地忙碌。等冻得受不了,她就大声喊我的名字,叫我帮她撮几个火炭去。我懒得动,就装做没听见,实在装不下去,才拉长脸,撅着嘴,用铲子连灰带炭撮点下去。 她瑟缩着身子,冷得眼泪鼻涕直流,还抖着手一伸一缩地纺线,我心里光火,瞪大眼珠埋怨她,不会拿到火塘边做。可她没有因为我不礼貌而生气,反倒微笑着,摸摸我的脑壳,耐心解释说:“屋里地面是泥土的,纺线器在上面转,不把地面搞坏了?再说泥巴地上也转不快!”见我没吱声,她又加上一句“马上过年了,耽搁不起呢!” 我懒得理她,迅速把炭灰倒进盆里,摇摇头转身回走。奶奶没注意到我,烘了一下冻得快僵硬的手,说:“年轻时,就像滴溜溜旋转的舂帕,做什么事都又快又有效果……现在么,像要倒要倒的舂帕,歪歪斜斜的,忙不动了!” 听比奶奶年长几岁的卡底(彝语,意为村脚)奶奶说,我老爹(方言:爷爷)他们哥弟四个,拢共就三间房子,几块薄地。奶奶嫁到这个家,只分得一间土掌房、一块薄地和一口破锅,我老爹又游手好闲,很少干活理正事,奶奶把男人女人的活计全揽过来,挑在肩上。她白天干活、忙家务,像纺线器一样不停地转,把个穷家打理得有模有样;晚上把孩子哄睡后,就忙着缉麻。不停地缉,不停地缉!她缉麻织出的布,除了缝一家人的衣裤外,每年或多或少有点收入,好帮着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奶奶几十年如一日地操劳,不知缉了几箩筐麻片,卖了多少匹麻布,终于养大了三个孩子,还盖起了一栋土墙瓦房,买了两块地,成了村里吃得饱饭的少数人家中的一户。 我是很佩服奶奶,但每次纺线她都要唠叨这些话,就觉得有些不耐烦,便加快脚步,哒哒哒快步登上堂屋前的石阶。奶奶好像猜到我的心理,“唉”一声长叹后,吟诗一般自语:“不怕死,就怕老!怕只怕老了走不动,怕只怕老了遭人厌。” 我更加厌烦,回头想狠狠瞅她一眼,却见她瘦削而驼背的黑色身影,在不停地忙碌,心里涌上一阵酸涩。是啊,奶奶是个做事讲实效、有毅力的人!九十九拜都拜了,只差最后一哆嗦,她哪肯停下来呢?纺好的线团,放到米浆里煮一段时间,捞起来晒干,就可以织布了。而在整个制作麻布的过程中,纺线、织布都不是很难,最不容易的是纺线前缉麻的过程。 深秋时节,队里把剥在小河边树丛上晒干的麻片,分到一家一户后,奶奶和阿妈就忙碌开来。她们把一片片的麻片绕成一个个纺锤形的麻线团,用木槌捶软了,每晚坐在火塘边就着火光缉麻。把麻片根部噙在嘴里,用右手指甲从嘴边一直往下划,左手帮忙扶着麻片。等右手划到麻片稍部后,就划出一条细麻线,然后绕到左手巴掌上。一片麻片,要划成好几条甚至十几条麻线,就是奶奶那样的熟练工,一晚上也缉不了几片麻片。要缉出够织一匹布的麻线,没有三五个月,绝对不行! 紧赶慢赶,终于把麻片缉完,阿妈得出集体工挣工分,剩下的工作只能交给年迈的奶奶了。不知流了多少鼻涕眼泪,总算把线纺完,奶奶像完成了一项大工程似的,站起来舒出一口长气,伸了伸懒腰,微笑着喊我们来帮忙收拾东西。我明白,其实她不是要我们帮忙,而是想跟我们分享她的劳动成果。这个时候,不管天气咋个冷,不管在哪个角落,我们姐弟三人都会快乐得像三只小松鼠一样,三步并作两步,蹦跶到院子里,笑着闹着帮忙。 磨米浆、煮线团的过程,奶奶一直微笑着。等线团晒干,送到四奶奶家,请她织一两天(我家没有织布机,每次都是四奶奶帮着织),就可以换钱了,奶奶能不高兴吗?那是自我价值得到体现后满足而自豪的笑,从内到外散发出喜气,美丽通透,没有半点龙钟之态。 包场到户以后,村里没人种麻树,也不需要缉麻织布换钱补贴生活了,奶奶也被年纪和病痛压得出不了院子,只能天天蜷缩在院角蓑衣上烤太阳。她似乎很不习惯动了一辈子的双手闲下来,常常无意识地像纺线时那样伸长,缩回,再伸长,再缩回;昏花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脚边的石板,仿若在看纺线器滴溜溜地旋转;她的脸上时而浮上一抹笑意,时而笼上一丝惆怅。 奶奶时伸时缩地舞动着双手去了天堂,纺线器不知被扔到哪里,再也找不着,可它常常在我心记忆的屏幕上,滴溜溜旋转。 海棠绚丽的水缸又一年清明节回家,又一次站在被扔到后门外的水缸旁,欣赏缸里怒放的海棠花。关于水缸的回忆,又如阳光下的花朵般绚丽了。 水缸里的海棠一年比一年茂盛,花朵一年比一年繁多,许多枝丫承受不住花朵的重量,弯下腰,低下头,把水缸上半部分完全遮盖住;水缸下半部分被青苔和灰尘包裹着,灰中带绿,绿中含灰。水缸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但我知道,这就是我小时候一直像一位宽厚的长者一般,沉稳而安静地蹲在我家厨房里灶台旁木窗下的那口水缸。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自来水还躺在山外迟迟不肯进村,地处偏僻山区的彝家百姓,用水得到龙潭或井里去挑。我们记巴拉村没有水井,龙潭又藏在一公里外的大山里,每天只能挑从龙潭中流到门口沟里的水来用。彝家人认为,房后有树,屋前有水,就是好地方。是啊,离山近,砍柴省力;离水近,挑水方便。我们村是两样都占全了,但只有夜里和天刚亮的时候,沟里的水才如刚从龙潭里出来时一般清澈、凉爽,要是等不安分的风儿起来,灰尘、杂草和腐叶就会飞进沟里,加上鸡鸭搅和,沟里的水就大打折扣了。于是,每天家家早起**件事,就是去挑回够用一天的水。 那年月,户户孩子多,大多数人家都有六七口或八九口人,加上猪鸡,一天用水量至少得三四挑。因此,水缸成了村里人家必不可少的储水容器。按照山里彝家的习俗,挑水是妇女的事,不管姑娘时父母如何娇惯,嫁到夫家就得**个早起挑水。等水缸挑满,烧好洗脸水,家人才会懒洋洋地起床。天天如此,一直挑到熬成婆那天,扁担才能交给新媳妇。真所谓“三十年媳妇熬成婆”啊!彝族《哭嫁歌》中:“在娘家时候,不捡柴能烧,不挑水能喝;从今天以后,出嫁到夫家,不捡没柴烧,不挑没水喝……”就是很好的佐证。如果哪家的媳妇起得比婆婆迟,那是要遭村里人笑话,抬不起头的。 村里的水缸大小不一,但一律都是用石头凿成的方形敞口容器。我家的石水缸呈正方体,颜色是天然的灰色,底部和四壁均为一尺五左右,朝天的口子配上一块方方约一尺六的木板当盖子。水缸里边是光滑的,外面刻着粗糙的直条纹路。水缸不算大,只能装三挑水,加上桶里那一挑,刚好够我家用一天。每晚全家人洗完脚上床,水缸就空空地晾着,等待第二早注入新水。 农村老话说,“穷灶门,富水缸”。意思是,灶门前的柴禾要少,多了容易引发火灾,不安全;水缸要满,以备生活之需,如有火灾发生,好立刻用缸里的水扑灭。按这种说法,水缸的水得随时蓄满,更不能让它空着,何况还有水满财满的寓意呢?但实际情况如此,村里人讲究不了那么多。这样也好,缸里永远都是新鲜、凉爽的清水!因为每晚家人睡觉后,阿妈就把水缸洗干净;每早家人起床前,她已经把水缸挑满。 谁家愿意让外人看到空水缸呢?承担家庭挑水任务的妇女们,必须战胜猖獗的瞌睡虫,早起挑满水缸。在彝家山村,衡量男人勤不勤快的标准是柴堆高不高,而衡量女人勤不勤快的标准是水缸满不满。如果见到哪家的水缸大清早空着,那不得笑掉大牙吗?要是遇到嘴快的人,某某家媳妇懒得烧死麻蛇的臭名就会传遍全村,丢的不仅是这家的女人脸,全家脸上都无光呢。 我家那口水缸笨拙、简陋,跟美观扯不上关系,但缸里的水永远那么清新、纯净,看一眼就能让人神清气爽。它解决了我家七口人每天的生活用水,还收藏了我童年到少年的许多快乐,让我至今的回忆依然如开在里面的海棠花般绚丽。 阿妈是村里公认的勤快人,每早我和奶奶起床,她已出去干活,堂屋和院子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火塘里熊熊篝火旁顿着嘴里冒着热气的茶壶,厨房里的水缸装满了水,水缸旁顿着一挑可以照出影儿的清洌洌的水。女孩子臭美,每早洗完脸,梳好头,我就兴冲冲地跑到厨房里,揭开水缸盖子,照一照自己的样子(记得当时我还没有镜子),才乐滋滋地离开。有时,还调皮地对着明晃晃的水镜,扮几个鬼脸,自己把自己逗得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心情如山里的天空那般通透,生活也似乎变得无限美好,完全想不起缺盐少油的肚子咕咕闹腾,也想不起身上穿着补巴摞补巴的讨厌衣裤。 盛夏时节,水缸里的水如冰镇过一般沁凉。在外面玩疯了,玩累了,大汗小水地跑回家,拿起水瓢,揭开水缸盖子,舀起一瓢凉丝丝、清幽幽的水,连同瓢中红扑扑的脸蛋一起咕嘟咕嘟灌下肚,凉气顿时钻进每一根血管,周身有说不出的舒泰,心情亦如海棠花样绚丽。 喝饱水,再去房后梨树上摘几个黄中带红的火把梨,拿到水沟里洗干净,丢进水缸,盖好盖子。不想让等待的过程太难熬,拿领蓑衣铺在院角背阴处,懒洋洋地躺在上面,边想着水缸里甜蜜蜜的梨儿,边看蓝莹莹的天空中仅有的几朵雪白的云变来变去,想象无边无际蔓延。想着,看着,心也如蓝空般澄澈纯净,生活也仿佛云朵般美妙。 云儿慢慢散去,天空只剩下蓝色,口水在嘴里张狂起来,便倏一下跳起来,奔向厨房,打开水缸盖子,用木瓢捞起梨,回到蓑衣上,慢慢品尝。那浸透着凉意的大红梨,冰甜沁心,吃在嘴里,爽到心底,连空气也仿佛是甜的、凉的。 水缸是我炎炎夏日里的快乐,水缸更是我正月里的喜悦。彝家习惯,挑水做饭、磨锅磨灶是女人的事,可过年**天的家务活必须由男人包揽,让忙累了一年的女人舒坦地休息,以表示对女人的慰藉。初一早晨,群星还在天空中比赛眨眼,大红公鸡刚叫头遍,阿爹便挑着水桶,桶里放上一把青松毛,拎上早已准备好的那串炮仗,打着手电筒,带着我们姐弟三人去挑水(据说,谁家初一起得早,一年四季勤快到头)。 到阿妈平时挑水的沟边,阿爹放下水桶,嘴里念着“青!青!日子像青松毛,四季长青”,手里忙着把青松毛撒在沟边。念完撒完,立刻点燃炮仗。随着哔哔啵啵的炮仗声,我们姐弟三人大声喊“青青”声,整条沟边次第响起震耳的炮仗声(沟环绕村庄,每家挑水都在自家屋前)。不一会儿,整个村子的孩子喊了起来,整个村子的公鸡叫了起来,整个村子的狗吠了起来,星星吓得颤抖着身子跑了好几十颗。 房后鸟儿亮开喉咙,四周隐隐绰绰的山峦也渐渐明朗,阿爹笑眯眯地挑上水,我们吱吱喳喳跟在后边往回走。到水缸旁,阿爹边把寒气透骨的清水倒进水缸,边念着“大年初一水缸满,一年四季财运好。”我们围在水缸旁,齐声应和着“财运好!财运好!”稚气的脸上,绽放出山茶花般灿烂的笑容,仿佛人民币像流进缸里的水,嚓嚓响着挤进堂屋门。 水缸挑满,阿爹生火烧水,杀鸡做饭,我们姐弟三人尾在他屁股后边,边等他使唤,边不停嘴地嚷着“财运好!财运好!”喜悦如门口沟里的水流,源源不断地流淌。 日子一天天过去,年味渐渐淡去,可我们并不遗憾,因为水缸里还藏着孩子们的喜悦呢。每年除夕,家家都要舂米粑粑,就像过年堂屋里要撒青松毛一样,雷打不动。然而大集体分到的谷子非常有限,一次最多能舂六七筒粑粑,还得留一两筒过小年(彝族罗婺部风俗,正月初一过大年,二月初一过小年),因此保管就显得特别重要。头几天,阿妈把粑粑藏在青松毛堆里保鲜,等吃的时候再翻出来,味道像刚舂出来一样。然而时间一长,粑粑就会开裂,水分也随着流失,没办法切成形状,味道也大不如前,阿妈就把省下的两三筒粑粑放在水缸里泡着。 自从粑粑筒进了水缸,我们姐弟三人的心就被水缸紧紧勾着。有时跟伙伴们在外面玩得正欢,突然想起水缸里的粑粑,便撒腿跑回家,急哄哄地揭开水缸盖子看。只要见到那白胖白胖的粑粑筒,安静舒适地躺在清澈见底的水缸底,心花就和脸上的笑容一同绽放。要是碰到姐弟三人一起去看,那可就热闹了。三个小圆脑袋凑到一起,先静静地看水底的粑粑,看着看着就流着口水遐想起来。弟弟说切成块,放在火炭上烤得黄爽爽地吃,香;妹妹说切成丝,搁点糖用锅煮熟吃,甜;我说切成块放在甑子饭上煮吃,粘!各执己见,说着说着,就争吵起来,唾沫星子飞进缸里都不察觉。等发现三个脑袋在水缸里蹭来蹭去,像三个小皮球相互撞击,便先后住嘴,指着缸里的倒影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缸里的清水也泛起波纹,笑得缸底的粑粑也轻轻摇曳,笑得整间厨房都洋溢着喜悦。 这样的时刻,我们最担心阿妈突然进来,她见我们这馋相,会忍不住摇头长叹,骂我们“馋猫”。骂几声无所谓,就怕看到她脸上的愁云。这样的时刻,我们也最希望阿妈进来,她见我们这馋相,会忍不住心疼,让阿爹把粑粑从水缸里捞出来,切几块(清水泡过的粑粑太硬,除了大男人,其他人很难切开)给我们烤吃。 清楚地记得,除了初一、初二和请春客(我们记巴拉村下组的习惯,无论生活多么困难,每年春节都要相互请吃一顿)时,用粑粑煮米酒醪充当饮料之外,整个正月我们这些小孩,只能砸吧着嘴站在水缸旁,看着里边的粑粑回味它的美味,掰着手指等待小年快点儿到来。每天最爱做的事,就是到水缸边去看躺在里边的粑粑。只要见到那白花花的粑粑,喜悦就会涌上心头,觉得日子有了奔头。 从童年到少年,水缸一直伴随着我,赠与我无穷的快乐,让我的生活也变得有滋味。可等我出山读几年书回家,清洌洌的自来水哗哗流进家里,水缸被闲置在厨房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又过了几年,弟媳嫌水缸碍手脚,请人抬出去,扔到后门外。 水缸哀怨地躺在后门外,灰尘、落叶和枯草,借着风力爬进缸里,落地生根。弟媳看着碍眼,干脆撮些腐土放在里面,找一株海棠栽上。水缸仿佛像再一次得到重用一般,全身心滋养着这株海棠。没过几年,海棠就枝繁叶茂,整个水缸成了海棠花的世界。 我庆幸,在许多东西都被时代抛弃的今天,我家的水缸却有了新的用途。每有机会,都要去欣赏缸里的海棠花;每次看花,回忆便如花朵般绚丽,心花也如海棠花般绚丽地绽放。 山村耀眼的汽灯汽灯在山村的寿命不长,也就存活于二十世纪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末,这段十余年的时间。可在我的记忆里,它是那么耀眼,耀眼得驱散了黑暗,点亮了喜悦。 没有月亮的夜晚,山里的夜黑得看不清自己伸出去的手掌,可人们的照明方式又非常落后,除了松明火把,就是煤油灯。松明火把比煤油灯明亮很多,但需要随时添松明,费料和麻烦不说,还容易引起火灾,许多场合都不方便使用。于是,煤油灯成了家家户户最常用的照明工具。煤油灯方便、轻巧,想拿到哪里就拿到哪里,但村里的煤油灯几乎都是墨水瓶和棉线做成的,光线微弱得如萤火虫光一般,就能照亮眼前巴掌大的一小块地方,又娇弱得承受不住一丁点儿风力,只适合屋内使用。 生产队是有一盏马灯,但锁在公房里,只有队里晚上集中开会、记工分或趁夜赶工时,才拿出来用。当然,村里哪家办红白喜事,是可以借来挂在屋檐下,增添一点儿喜庆气氛,或给沉浸在悲痛中的人一点儿安慰的。马灯比煤油灯明亮了不止十倍,又不会被风吹熄,在当时的人们看来,已是难得的稀罕物了。要是有谁问:哪样灯最亮?村人肯定异口同声回答:马灯! 是啊,这是三岁小孩都晓得的答案!可没想到,这个答案会被彻底推翻。记不清具体哪一天,只记得打麦时节一个街天的晚上,一盏叫“汽灯”的新东西,亮晃晃地挂在公房屋檐下,似乎想跟月亮比光芒。这让人大开了眼界,新鲜、好奇、激动、兴奋等情绪裹挟在一起,涌上心头,当然更多的是惊喜。 队里的习惯,都是白天打场,晚上趁着月色或在马灯不甚明亮的光影里筛簸,把粮食收拾干净归仓,等待分配或晒干交公粮。那一天,队长安排队里所有劳动力在晒场上打麦,他自己却带着会计赶街去了。大家认为,两人约着上街,无非和往常一样,买点农药、化肥、锄头、镰刀等生产必须品,哪曾想这次却大出人们意料。 劳动者吃过晚饭,带着爱凑热闹的半大孩子踩着夕晖回到麦场,就见会计提着一个长方形纸盒走在前头,队长反背双手跟在后面,也来到了场子。“哪样东西?”大家纷纷迎向他俩,好奇地齐声询问。队长故弄玄虚,环视了一圈周围人,脸上浮上得意的笑容,说“猜猜!”会计爽朗地呵呵笑几声,把纸盒放在公房屋檐下,拖长声音答:“汽——灯——” 汽灯?只听说过汽车,没听说过汽灯。大家的好奇心越番浓烈,不约自主地挤拢,在两人周围圈成一个圆,仔细看他们舞弄。我们这些娃娃,边兴奋得噢噢吼着,边拍着小手钻到最里层,手拄着牙巴骨蹲在旁边,不眨眼地看。 会计不慌不忙地打开纸盒,小小心心地从里面取出一个外形和马灯相似,却比马灯大许多的东西放在地上,低头左看右看,认真研究。会计的手刚离开纸盒,队长又把手伸进去,先拿出一个形状像通洞的草帽样的东西放在脚边,然后又拿出一个比火柴盒大一点儿的小纸盒和一支小气筒。做完这些,队长笑眯眯地环视了周围人一圈,告诉大家:草帽样的东西是遮光罩,小纸盒里是纱罩。汽灯没有灯芯,用纱罩! 么么?不用灯芯,灯咋个会亮呢?人们的好奇心比之前又浓烈了几分,又争着往里挤了挤,把圆缩小了一圈。看清了,汽灯由灯体、玻璃罩、灯芯、油壶、遮光罩等组成。 会计让队长扶着灯体,自己轻手轻脚取下玻璃罩子放在脚边,吩咐保管员从公房里拎来煤油瓶;然后小心地从小纸盒里,取出一个似没吹过的气球形状的白色石棉纱罩,套在灯嘴上;再把玻璃罩子安上,揭开油壶盖子向里边加满煤油;最后把气针插进油壶上的小孔,左手摁着汽灯底部,右手使劲往里边打气。人们屏住呼吸,不敢错眼地盯着会计一伸一缩的右手,连平常最多话的那个娃娃,也闭铁了嘴巴。 一下,一下,又一下,不急不缓,打了不知多少下,扁扁的纱罩慢慢鼓了起来;又打了不知多少下,白色纱罩渐渐变黑;再打了不知多少下,黑色纱罩泛起一丝红色。看来,汽灯就要亮了!队长高声叫“好”,会计满意地微笑着,越番用力。孩儿们又拍着小手,激动得噢噢叫嚷,有几个忍不住跳起来原地转圈;大人们约好了似的都舒出一口长气,脸颊挂上同样灿然的笑靥,七嘴八舌议论开来。整个圆周上都洋溢着兴奋和喜悦! 整个纱罩全红后,一点点变黄,再变黄,所有人的脸上都挂上同样灿烂的笑容。突然噗一声纱罩炸了,刚亮起的灯又暗了下来,人们的心齐刷刷往下沉,叹息声连成了一片。队长愣愣地站着,半天没回过神来;会计苍白着脸,双手不停地哆嗦,嘴里呼哧呼哧喘粗气。约莫过了一袋烟的功夫,队长才阴着脸,大吼一声“再来!”会计用双手抚了抚胸口,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又拿出一个纱罩套上,更加小心地往油壶里打气。 这次,会计可能太紧张,纱罩刚由黑变红,就炸了。人们的情绪再也无法控住,圆圈像烧开的水一般沸腾起来。有人说,土包子玩不来洋机器,还是用马灯算了;有人说,怕是骗钱的玩意,不中用;有人说,会计不行,得换人……你嘴出葱,我嘴出蒜,争论起来没个完。 天色更暗了一些,保管员只得拿出马灯点亮。会计铁青着脸,接过马灯放在身边,找出说明书再看一遍。怎么办呢?队长抓了好一会儿头皮,说会计是村里识字最多的,看得懂说明书,又请教过卖灯的人。肯定能行!于是,制止住人们的吵嚷,鼓励会计再试。 会计噗噗舒出好几口长气,就着马灯光亮,又换上一个纱罩,拿起气筒打气。此时,小孩们没了耐心,退后几步,有几个跑出圈子打闹、说笑;大人们有的三五成群攒在一起聊天,有的有心没肠地东张西望。过了好一阵子,依旧蹲在会计身边的一个孩子,尖声叫“灯亮了!灯亮了!”大家又挤拢,惊喜地看着变红的纱罩慢慢泛黄,直至发出月光般耀眼的光辉。 会计终于露出灯光样灿然的笑,把遮光罩套上,拎着汽灯站起来,踮起脚,伸长手臂,把它挂在公房屋檐上,整个晒场就亮得仿白天一般了。明晃晃的灯光下,一张张笑脸在晃动,在拥来挤去,没来得及收拾的麦粒,也凑热闹似的在麦秆下探头探脑,也似在嗤嗤地笑。 灯光这么亮,哪能让它白熬油?大家立刻拿上木耙,七脚八手把麦秸摞到场子下方的空地上堆着。**次在这么明亮的灯光下收拾麦子,人们的心里鼓荡着兴奋,劳动的热情无比高涨。 麦秸越堆越高,越堆越高,到成了一排起伏的小山时,场子上就剩下麦粒和麦麸相互拥抱着,眼巴巴等着人们来收拾。男人们迅速用木锨把麦粒和麦麸一起赶拢,分堆成几堆后,拿起扫帚扫场子;女人们赶紧拿着簸箕筛子,三五个一组来到麦堆前,筛的筛,簸的簸。 没多大会儿,女人身后便堆起金灿灿的麦子,身前堆着轻飘飘的麦麸。见场子上没落下一颗麦粒,也没落下半片麦麸,男人们扔下扫帚,拿起撮箕,把女人身后的麦子一撮撮撮到公房里的掼槽中,等待日后晒得干交公粮或分到一家一户。 大人们忙碌的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儿也不会闲着。先是好奇地蹲在灯下,听汽灯嘶嘶如响尾蛇般发出的声音,听风儿叮叮拍打玻璃罩子的声音,看时不时飞来嚓嚓撞在罩子上的蛾子怎么落下,怎么在地上挣扎。听累了,看烦了,就约齐跑到麦秸堆里,打“地洞”,躲猫猫,扔麦秸打闹。耀眼的汽灯光,照出好远好远,照得娃娃们心里敞亮坦荡,平时夜里怕鬼的胆怯心理,也逃遁得没了踪迹。玩得那么开心! 汽灯不仅给夜晚场子上的人带来快乐和喜悦,而且让喜事之夜更增添了许多喜气。冬季是彝家娶亲嫁女的时节,**次在喜事上把马灯换成汽灯,是阿武哥娶媳妇那晚。那是一个阴天,整天冷飕飕的见不到太阳的影子,晚宴过完,夜色渐渐加浓,火塘里炭火彤红,供桌上煤油灯微黄,堂屋里挤满了人,坐在人群中间的两个吹笛手齐声吹着迎客调,一派喜气洋洋的情形。可当我们这群小孩子在院子里玩烦了,正想涌进堂屋去凑热闹的时候,管事已经在正房屋檐上挂上生产队里那盏汽灯,整个院子陡然亮堂起来。 亮晃晃的灯光下,几个男人笑嘻嘻地忙来忙去。他们在院子中心并排摆上两张桌子,桌子上撒上绿油油的青松毛,青松毛上放上一个盛着瓜子、糖果和香烟的盘子,盘子边放着一把装着热气腾腾的鸡蛋酒的茶壶和一把装着甜蜜蜜糯米白酒的茶壶,茶壶边再顿上几个新瓷碗。小孩子些见这场景,哪还记得进家?一个个折身回来,像猴子似的从屋檐下直接跳到院里,嘴里还嚷着“跳脚咯!跳脚咯!” 听到喊叫声,两个笛手仿接到命令似的立马起身,仍然吹着迎客调走向石阶,然而一到桌旁,他们倏然换了曲子,吹起“八脚穿花”调。俗话说:“笛子响,脚板痒!”听到笛声,人们纷纷围拢,踩着节拍,跳起欢快的跌脚舞。 耀眼的汽灯光下,大家舞得那么投入,那么欢快,那么激情澎湃,一招一式都跳出快乐,都舞出喜悦,完全找不到往年马灯下的缩手缩脚。大家知道,在这么明亮的光线下,不用担心崴着脚,更不用担心踩到别人,可以大胆地出脚甩手,尽情展现自己的舞姿。 一脚、两脚、三脚……笛声越来越快,越来越高亢;人们越跳越用力,越舞越豪放。舞得堂屋里的老人们坐不住,来到屋檐下指指点点;舞得当晚不兴露面的新媳妇,也忍不住从卧室里伸头往院里望;舞得黑如锅底的天空,也有了些许蓝意……八脚穿花结束,人们爬满笑意的脸上镶满了汗珠子,寒气被撵出大门,连路过的风儿也暖融融的,似乎携着快乐和喜气。 笛声刚停,之前在院里忙碌的几个男人,迅速窜到桌子旁,倒酒的倒酒,递烟的递烟,抓糖的抓糖,热情地为大家服务。边喝酒、吃糖,边说笑打趣,整个院子汇成笑声的海洋。脸上的汗水刚干完,笛声又响起来,这次是较为舒缓的“斑鸠吃水”,人们又进入角色,舞了一会,换成稍微激烈点的“公鸡啄架”。 舞了又舞,跳了又跳;累了息息,喝几口酒,吃几颗糖果;倦意稍缓,又开始跳,好像永远没个完。堂屋里的老人担心这群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和小孩子会跳到天亮,失去了耐心,便回到堂屋,放开喉咙唱起来。听到调子声,笛手不得不知趣地把跌脚调换成留客调,恋恋地转身上石阶,朝堂屋走去。 歌声婉转悠扬,很有吸引力,但姑娘、小伙和娃娃们,更舍不得那亮锃锃的汽灯光,他们攒成几簇寻起开心来。姑娘们各自掇把竹凳,聚到光线最强的石阶下,拿出揣在身上的针线活,边嘁嘁喳喳聊天,边拈针搭线,哈噫哈噫的笑声如一股股山泉击打着石头,清脆亮丽;伙子们围在院子中间的桌子旁,一会儿猜拳,一会儿说笑取乐,哈噫嗯哈噫嗯的笑声像一浪浪狂潮在汹涌,高亢雄浑;男娃娃们玩斗牛、斗鸡、摔跤,女孩子玩丢手绢、躲猫猫,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你追我赶,恨不能把整个院子掀翻过来。 风更凉了,娃娃们玩累了,打着哈欠走进堂屋,靠在阿爹或阿妈膝盖上进入梦乡。堂屋里唱得正欢,一点儿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屋檐上的汽灯依旧欢快地嘶嘶着,院子里的青年男女的兴致还是那么高。这个夜晚失眠了! 汽灯辉煌的光,驱走了山村之夜的黑暗,点亮了人们的喜悦,但它在山村存活的年月不长。等我出山读书放假回家,村里人早已享受到包产到户的好处,晚上再也不用赶夜工;要是遇到哪家办事,夜晚的屋檐下挂的是一千瓦的灯泡,那可比汽灯亮得太多了。 汽灯完全没有了立足之地,不知被保管员扔到哪里去了?但汽灯点亮的夜晚,仍鲜活在我的心里。那毕竟是一段村史,一段快乐的回忆,咋会忘记呢? 煤油灯点亮的岁月煤油灯离开我们的生活已经很久远,但那被煤油灯小小的火苗点亮的岁月,依旧温暖着我的回忆。 我先后用过两盏煤油灯。这两盏灯的材质不同,灯下所做的事也不一样,可那微黄的光芒同样照亮了我的心灵,带给我同样的希望和信心。 记巴拉村偏僻落后,一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才通上电。在此之前,村里人家的照明方式只有两种:要么点燃松明火把,要么点亮煤油灯。得承认松明火把比煤油灯亮,但除了火塘边或比较宽敞的地方外,使用起来不方便,也不安全。因此,煤油灯成了人们必不可少的照明工具,每家都有好几盏呢(一般来说,有多少间卧室,就有多少盏煤油灯)。 家家的煤油灯几乎都是墨水瓶做成的,我的**盏煤油灯也不另外。记得上小学一年级那个寒假,在阿妈的督促下,我跟村里的大姐姐阿芝学刺绣。彝族的刺绣手法很多,有挑花、扣花、堆花、平绣、滚绣、疙瘩绣、拼花、挂花等,最常用的是绣和扣两种针法。绣是在布料上画出图案,然后依据图案,用彩色丝线刺成,即“五彩备,谓之绣”。绣又分为平绣和墒绣两种:平绣是只用一种颜色线来绣,比如花叶、藤蔓等;墒绣使用长短针法,两种或三四种不同颜色的线交叉刺成,如花朵、鸟兽等。扣是在平面上以布料经纬为据,数着经纬线用针线逐眼扣十字,组成各种图案,一般是3 学了几晚平绣后,我便从阿妈那里要来花线和一块白布,请阿芝姐帮我画了些图案,照着图案装模作样地搞起墒绣。 凡事都一样,带会不会的时候是最感兴趣的,我正处于那样的阶段,但白天得帮家里做力所能及的事,比如捡细柴、摞叶子、放猪、找猪草等等,很少有大块的时间来绣花,只能寄希望于晚上。可我一直跟奶奶同床,奶奶怕浪费煤油,不让我多点灯。那几晚,我老躺在床上烙烧饼,那些花花绿绿的线线总在脑海中缠来绕去,布片上那一朵朵艳丽的花朵仿佛就在眼前绽放。心里痒痒得不行,就去找阿爹,希望有个独立的空间,能自由掌控一盏煤油灯。 奶奶晓得我要分房睡,很是失落,好言好语哄我跟她作伴;阿妈担心我用了藏在柜子里那床**的被子,来个客人没法招待,也轻言巧语劝我。幸亏阿爹懂我,他认为这是好事,说明我长大了!客人来时,我再把床让出来也就行。 事情圆满解决,我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地,高兴得恨不能在原地转几圈。一个人住,当然得有一盏自己的煤油灯,做煤油灯的事刻不容缓!阿爹便忙碌开来,他翻箱倒柜找了一通,家里没有适合做灯的瓶子,便摇着头叹息。阿爹的叹气声打落了我脸上花朵般艳丽的笑靥,我呆靠在屋檐下的柱子上,不言不语。阿爹走到我面前,微笑着用手摸了摸我的小脑壳,出门朝四爷爷家方向匆匆而去。不多一会儿,阿爹满脸笑容地捧着一个空墨水瓶回来,仔细地清洗干净后,用铁锥在盖子上小心地凿出一个豌豆大的圆孔;然后从破棉被里抽出些棉花,搓成一根比纳鞋底的麻线粗两倍左右的棉线;再找块洋铁皮来,剪下一块细长的片片,卷成比筷子还细些的小圆筒。 我像尾巴一样跟在阿爹身后,看他做这做那,心花又一次艳艳地盛开,嘴里叽里咕噜吟诵着道腮(彝族民间类似快板的一种曲艺形式)。做完这些,阿爹轻松地舒出一口气,自得地笑着对我点了点头,开始安装煤油灯。 阿爹拿起棉线慢慢穿进小圆筒,穿不顺畅的时候用细竹签送送,等线在圆筒另一端露头,便用手悠悠往下拉,直到圆筒头部只剩下2厘米左右为止。阿爹肯定做过不少煤油灯,很有谱气!此时,底部的线正好长出圆筒40-50厘米,让它泡在瓶底的煤油里,能很好地吸油。做好这一切,阿爹再把穿有棉线的小圆筒穿进瓶盖上的小孔,让它直插到瓶底,只留10厘米上下露在瓶盖外边,煤油灯就算做成了。 哇,我有煤油灯了!当阿爹揭开灯盖,往瓶里灌满煤油,再扭紧盖子,把煤油灯交到我手里的时候,我忍不住惊喜地大叫,一张笑脸灿烂成一朵绚丽的马缨花。来不及等到天黑,我立马从堂屋供桌上拿来一盒火柴,划亮一根点燃,试起煤油灯。火苗黄黄的,像一朵含苞的迎春花样美丽雅致,灯光不大不小,恰到好处。 煤油灯的做法简单,但还是需要技巧的,否则灯就不好用。比如棉线的长短和松紧都得适度:要是棉线过长,拖在瓶底的部分自然就长,影响了吸油性,棉线过短,底部露在圆筒外的线太短,也吸不上油;如果棉线搓得过紧,吸油性不强,搓得太松,吸上的油太多,浪费煤油。又比如,圆筒和棉线的搭配要合适:圆筒把棉线包得太紧,难于吸油;包得太松,吸油量大,浪费油。 阿爹做的煤油灯,可以放心使用。每当夜幕降临,我就掇把小竹凳,躲进那间简陋的卧室,点亮顿在破旧的木箱上的煤油灯。煤油灯微黄的火舌像一朵小小的黄花,在墨水瓶上美丽地绽放,随着板壁缝透进来的丝丝微风闪动着,摇曳着,为我照明,温暖着我的心。我勾着脑袋,对着油灯拈针搭线,在那块白布上,绣了又拆,拆了又绣;如果嫌灯不亮,找根细铁丝挑一挑灯芯,又低头操作。 阿妈说,彝族姑娘的嫁妆,得自己绣。嫁妆绣得好,说明姑娘心灵手巧,自然能得到别人的尊重。我天生性子急,做事慌张,但很好强,想象穿着自己绣的漂亮嫁衣骑在(八十年代前彝族姑娘出嫁,都要骑马)马背上的情形,想象人们赞赏地聚焦在我的花嫁包(彝族的嫁妆中,必须有一个和背布的结构和图案相似,却比背布小许多的绣花方形大布包,出嫁之日装上新娘紧要的东西,由新娘的弟弟背着,送她到夫家)上的目光,我耐着性子,一针针绣,一针针拆,直到满意为止。 说来也奇怪,只要绣起花来,我的心就会沉静下来,浮躁、烦恼、郁闷等情绪也不知飞到哪个山旮旯去了。看着绣出的花一朵比一朵好看,一朵比一朵细致,我眼前仿佛铺展开一条金灿灿的道路,心里充满无限希望。 我知道,在嫁妆中扣的针法比绣用得更多,等我把墒绣弄得有点模样,寒假也结束了,可我依旧每晚把时间花在女红上,自学扣花针法。那时的小学,几乎没有家庭作业,除了算数和语文两本课本外,又找不到书来读。阿爹见我把课本上的东西搞得八九不离十,也就不说什么;阿妈见我针线活越来越好,当然很高兴。我也就乐此不彼! 扣花也分单色扣花和彩色扣花。单色扣花,是用同一颜色的线在布上扣成图案;彩色扣花,是用五彩花线在布上配色扣成图案。我认为,不论什么针法的刺绣都是相通的,一来就想刺嫁包上方那条彩色花边,便找阿妈要布料和花线。可阿妈怕我太冒进浪费了材料,给我一块蓝色细纱布料和一筒白色机器线后,又从木箱底翻出她那块新围腰扔给我,劝我先照着上面的图案,学扣围腰芯。 我有些不服气,却只能遵从。但看到蓝布上的经纬线很细,数起纱眼来很考较人,方明白阿妈想试我的功夫,不服输的思想噌噌暗长,认真模仿起来。围腰芯上是一座宝塔,塔边有花草,塔顶有鸟儿,虽然不艳丽,给人一种脱俗雅致的美感,之前的不快随风而逝,对着微黄的灯光,我从下到上,细心地一针针扣。 毕竟**次扣花,刚开始布纱数得不太准确,拆了几次,慢慢地越来越好,越来越快。一个周末的午后,我拿着扣到一半的围腰芯,跟阿妈去参加队里的妇女薅秧,中间休息时,和所有妇女一样从针线包里掏出女红来做,以都(彝语:水井)大妈见我虽是**次扣花,针脚竟然那么工整,整个图案一针不错,惊讶了好一会儿,夸赞了好一番,还说要买我这块围腰芯。这么一来,大家纷纷凑拢来看,都频频点头称赞。 能够得到这样的认可,我兴奋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绣花针几次刺进食指。我的兴致更浓了,每晚在灯下的时间也就更长。十多天后的一个黄昏,我兴冲冲地捧着刚完工的围腰芯去以都大妈家,她笑眯眯地收下布块,递给我三元五角钱,还说她打听过了,街上卖三元左右,多给我五角,算是奖励。三元钱,够我交一年学费;五角钱,在当时可以买十本作业本,可以买五十颗花花绿绿的水果糖。 这样的鼓励,大大增强了我的信心,也让阿妈对我有了信心! 第二天,阿妈就去大队供销社帮我买来一块细纱黑布和花线,把黑布拆成三条,让我扣嫁包的花边了。嫁包是新嫁娘的脸面,我在轻轻摇曳的灯光下精挑细扣,心里不禁涌上丝丝羞涩,但更多的却是温馨。 扣完嫁包上方那条彩扣和两边两条单色扣,墒绣完花布包中间的芯子,我也到大队上读两年制附设初中了。附设初中依旧走读,课程比小学紧了一些,但还是没有家庭作业,每晚在灯下,我被阿爹逼着温习完当天的功课后,还是拿起针线。从初一到初二上学期,我把彝族挂花、滚绣、拼花、刺绣针法几乎都学会了。可到初二下学期,在老师和家长的教育鞭策下,只能暂时放弃绣花,在煤油灯下读书复习。 同样的夜晚,同样的灯光,可刚开始几晚,手里拿着书,心却在布块上流连,无法集中思想,又怕阿爹责备不敢放下书。慢慢的习惯后,才觉得煤油灯下读书,也别有一番情趣。断了针线后,白天读书也比平时专心了,加之百来晚的灯下复习,成绩提高很大,参加中考后,我跟其他两位(全班二十多个学生)同学被录取到新办的禄劝四中(地址在现在的团街中学)高中班。 看来,读书要比绣花有出息得多!我喜滋滋地背着行李去报到,可拿到高中课本没几天,听说办四中的审核没通过,要我们再参加第二年中考,老师只好带我们复习初中课程。虽说复习,但附设初中时,没有专业的学科教师,英语、物理和化学等学科,毕业前班主任就给我们突击了几节课,根本听不懂,只能抄下笔记背。放假回家对着那盏煤油灯,也不敢绣花,就背笔记,最后稀里糊涂地参加考试,稀里糊涂地进入禄劝一中。 入校后摸底考试,我的成绩除了语文和政治居中外,其他学科全垫底。我烦躁、郁闷,但好胜心不允许我放弃!我咬着牙,憋着劲看书、看笔记,一遍不懂两遍,两遍不懂三遍,直至搞懂为止。我希望比其他同学多学点,可宿舍每晚十点半就关灯,老觉得没有足够的时间。有一晚,熄灯后睡不着,睁眼四望,见到漆黑的角落有隐隐光芒在闪烁,定目细视,原来是毕业班(当时全校女生就两间大宿舍,每间宿舍混住好几个班级的学生)一个女生在蚊帐里偷偷点煤油灯看书,我的脑海猛然浮现出我那盏煤油灯点燃时的情形,心里一喜,有了仿效的念头。但煤油灯在家里,没时间,也没路费回家去拿,只能等放假。 寒假一到家,我就迫不及待地去找那盏煤油灯,可翻遍家里的角角落落,就是找不到。急哄哄找阿妈问,才晓得我走后没几天家里就通了电,煤油灯都当垃圾扔了。通电是好事,可为什么要扔我的煤油灯呢?我急得要哭!阿爹问清原委,呵呵大笑了一通,找来一个补雨鞋用的胶水罐,帮我做煤油灯。 这盏煤油灯的做法跟前一盏没什么两样,但比前一盏美观轻便,而且耐用。铝制的黄色灯体,盖子一卡上就很稳实,如果不慎掉落在地上,不会摔坏,也不会漏出煤油,不像前一盏随时得小心翼翼,生怕碰翻打碎,容量却是前一盏的两倍还多。 夜深人静,宿舍里鼾声四起,我便在枕头旁摞上几本书,把煤油灯摆在书上点亮,在和灯体一样黄的光线下读书。当时没有钟表,每晚读到困得睁不开眼方放下书。刚开始那段时间,进步不很明显,心情不免有些浮躁,但一想到灯下不厌其烦地拆拆绣绣,终于绣出名堂的事情,便沉下心来耐心学习。坚持了一学期,我的各科成绩都进到了中等。 有了效果,信心就更足了,在煤油灯下的时间也就更长。煤油灯跳跃的光芒,多次掐死我为某个英俊背影而滋生的情愫,多次赶走我因疲倦而放弃的念头,让我把心思全集中到书上,在高二分大中专备考班的考试中,我有幸分到大专班,而我们班五十个同学中,能进大专备考班的只有六名。记得刚到新班级那晚,我钻进蚊帐,笑颜颜地把那盏煤油灯爱抚了好一会儿,才点亮它。一点亮,眼前仿佛铺开一条金灿灿的道路,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最终我进入了大学。 煤油灯已经远离我们的生活很久,很久,但被如豆的煤油灯点亮的岁月,依旧活在心底,温暖着我,鼓励我继续努力。 永不倒下的三脚架随时电饭煲、电炒锅、电磁炉等入住农村,彝家的火塘被逼上绝路,跟火塘相伴相随的三脚架也一同埋进历史的土层,再也寻不着。只有关于三脚架的回忆,如曾经的三脚架一样屹立在我脑海中,永不倒下。 彝族谚语说:“生于火塘边,死于火堆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火塘一直是彝人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是彝人取暖照明、煮饭做菜的地方,又是全家围火吃饭、谈天、休憩和待客的场所。 彝族人家家都要在堂屋内设一个四方形的火塘,火塘中间安放着三块锅庄石或一个三脚架。在没有三脚架之前,彝族在火塘正中立起三块坚硬石头,使之成三角形,上面支锅烧火煮饭做菜,叫“锅庄石”。锅庄石牢固,但笨拙,不方便移动,需要烤火取暖时很碍事,最终被三脚架所取代。 从我记事起,三脚架就霸气地立在我家的火塘里,陪着我们一家人走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三脚架彝语叫“显期”,彝语的“显”是铁,“期”是用具,从名称就可知道它是由铁铸成的。 三脚架外形朴素,构造简单,但作用大着呢。那看,三脚架上面是一个圆形的铁圈,下面是三根微微向外敝的铁脚,三支脚彼此依靠,相互支撑,无论什么形状或多少重量的锅,它都能稳稳撑起。难怪奶奶每每见到三脚架,就会赞叹一番,叮嘱我们姐弟三人,长大后要像三脚架的三支脚一样相互扶持;也难怪阿爹老喜欢指着三脚架告诉对我们说,人的一生就得像三脚架一样,无论咋个艰难都不能倒下。 是的,三脚架的三支脚永不分离,鼎力相助,撑起彝人头顶的一片天。火塘终年不熄,三脚架下烟火缭绕,袅袅升腾的炊烟,如生生不息的生命之河,源源不断地流淌。只要生活还得继续,三脚架就不会倒下,这从彝族《猜谜歌》里可以找到佐证: 问:“不穿衣和裤, 它是指什么? 自成三张弓, 它是指什么? 不弹成棉絮, 它是指什么? 不嫁有三女, 它是指什么? 不娶有三男, 它是指什么? 我不知才问, 谁知谁来答。” 答:“不穿衣和裤, 那是指悬崖。 自成三张弓, 那是指彩虹。 不弹成棉絮, 指的是白云。 不嫁有三女, 指的铁三脚。 不娶有三男, 指的锅庄石。 我们胡乱猜, 不对请指教。” 歌谣中,把三脚架比作永远守在家里相依为命的三姊妹,把锅庄石比作不娶妻生子一心相互扶持着过日子的三弟兄。三脚架的比喻也好,锅庄石的比喻也罢,不是鼓励男不娶,女不嫁,而是强调精诚团结的决心和力量,歌颂三角架或锅庄石永远不倒的顽强精神。彝族谚语说:“山上有山魂,石崖是山魂;彝家有锅庄,锅庄是家魂。”三角架取代了锅庄石后,三脚架就和火塘一样成了彝人的精神寄托,是魂灵一样的存在,能倒下呢? 在彝人看来,火塘和锅庄石或三脚架都是神圣的,禁止向火塘里吐口水、放屁,禁止背对火塘,禁止踩踏或跨越锅庄石或三脚架,甚至禁止在火塘边唱情歌等等。 三角架大多数时候都坚守在火塘里,只有晚上一家人烤火嫌它碍事时,才用两根木棍小心地抬起,轻轻放在火塘脚落里;或想用松明火把照明时,把三角架挪到堂屋正中宽敞的地方立着,上面放上烂锅片或瓦片,摆上点燃的火把。可必须记住一点:无论把三脚架摆到哪里,只能正面立着,不能让它侧翻在地,更不能使它脚朝天仰躺着,否则就是对它不敬。 可年幼懵懂的我,除了不敢违背禁忌之外,还理解不了大人说的话,对三脚架倔强挺立的姿态没有什么感触,天天就盼着三脚架上能有美味的菜肴等着我,以慰藉缺少油荤的肚皮。 我知道,同样的熊熊篝火,同一具三脚架,顿在上面的锅不同,菜肴的味道也就千差万别,心情也大不一样。大多数时间,三脚架上是那把被烟漆黑的茶壶,于是不管壶里咕嘟咕嘟涨开的水声多么动听,我的心情就像刚装进壶里的凉水一般平静;要是三脚架上是炒锅,锅里的味道就有许多种可能,心情也会差异很大;三脚架上是铝锅时,心情也会两样,因为锅里可以是白菜、青菜或南瓜、丰收瓜等之类容易熟的蔬菜,也可以是白酒煮饵块;要是有幸看到三脚架上换上那口圆圆的大铁吊锅,那就毫无悬念,锅里一定是久违了的肉肉,不用说,心里准是暖暖的,甜甜的,脸上的笑意也如三脚架上的火苗一样绚丽。 童年时的彝家山村,生活非常贫穷。除了杀猪那天在铁吊锅中煮一锅坨坨肉,春节能在铁吊锅中煮上一只鸡,火把节能在铁锅中煮上队里分到户的一锅牛肉外,平常日子,大多数人家都很少能看见吊锅爬上三脚架。大集体的生产方式下,分到各家各户的粮食连果腹都不够,很难省点出来喂过年猪。我们记巴拉村二十三户人家,杀得起年猪的只有一半人家,而那一半杀年猪的人家中,又只有一半人家能完整地享用一头肥猪,其他那一半人家杀好一头猪后,得拿出一半交任务,自家只能留一半。 阿爹勤快、有办法,每年抓住夏天下大雨无法出集体工的时间,起早贪黑地泡在深山老林里采木耳、摘香菇,把找回来的东西晒干,拿到供销社换回钱攒着,等年前买头猪来杀。这样一来,从家人牙缝里挤出的粮食,只需喂一头够供销社收购标准的肥猪交任务就行。于是,我家的年猪,年年都是村里**最肥的,腌出的腊肉也不少,加上阿爹阿妈会计划,就算五慌六月,我也能盼到吊锅架在三角架上。 肚子里缺少油水寡躁寡辣的时候,我就吸着口水,吧唧着嘴,掰着手指头数前次煮肉到此时的天数,每多数出一天,心里的喜悦就浓了一分,当数到十天的时候,我的喜悦就像沸腾的水一样高涨起来了。一到那天,阿爹就会从柜子里拿出一块腊肉砍成几截,放到那口布满层层烟灰的铁吊锅里掺足水(腌过的腊肉不用放盐巴),再淘几把白芸豆丢进去,然后把吊锅顿在三脚架上,架下燃起柴火,让它慢慢熬着。 腊肉和白芸豆耐煮,午饭后阿爹就把锅炖在火上,交代奶奶添火看水后,去出集体工,到夕阳西下收工回来,正好煮熟熬透。可谁知道,等肉上桌这段时间里,我们姐弟三人是如何熬过来的呢? 吊锅一上三脚架,我们就像三只馋嘴的小猫,咽着口水蹲在火塘边,凝视着那口黑不溜秋的吊锅。黝黑的三脚架下火苗飞舞,把我们的脸蛋映衬得像马缨花一样红;圆形锅盖四围溢出的蒸汽,轻抚着我们饥渴般期盼油水的肚皮;小花猫兴奋的喵喵声和火花的呲呲绽放声交织在一起,温暖着我们的心……我们不停地翕动鼻翼,砸吧着嘴唇,等待诱人的香味钻进鼻翼。可耐着性子呆了好一会儿,又好一会儿,奶奶已经添了几茬火,香气还不知在哪个山旮旯里逗留,又禁不住屋外鸟儿吱吱喳喳的勾引,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火塘。 小孩子贪玩,玩起来就什么都忘记了。可当腊肉白芸豆的香气汇在一起,从院内飘出来,透过屋顶,满村满箐荡漾的时候,无论在山上掏鸟窝、摘野果,还是在河里捉蝌蚪、摸小虾,我们都会飞奔回家。此时,柴禾被奶奶撤了,三脚架下是彤红彤红的火炭,三脚架上是咕嘟咕嘟唱歌的吊锅,蒸汽弥漫了整间堂屋,香味阵阵扑鼻。小花猫蹲在火塘脚仰着脖子紧盯吊锅,还不是伸出前爪做出扳锅盖的动作;我们姐弟三人立马蹲在吊锅旁,边大笑小花猫嘴馋,边咽着口水,翕着鼻翼吮吸着。香气钻进鼻孔,窜进张开的嘴巴,周身舒泰,心里说不出的愉悦! 三脚架上的铁吊锅带给我们无穷的喜悦,但不能否认,三脚架上的炒锅或铝锅,有时也能给我们带来同样的快乐。 杀年猪时,三脚架上炒锅里那香气扑鼻的青蒜炒瘦肉,是彝家的特色菜肴之一,那味道之美,只有尝过的人清楚;三脚架上准备做肝生而炸得噗呲呲冒油的脆骨,香得人周身骨头酥软;三脚架上为过年准备的热腾腾的酥肉,咬一口酥进心,惹得人们口水直流。嗅着这些香味,我等小孩常常忘记忍饥受饿的日子,觉得生活是那么的美好。那快乐是香喷喷的! 三脚架上的铝锅带来快乐,是大年初一早晨。小时候生活条件差,家里每年只能做一次糯米酒酪,也每年只能舂一次饵块,但饵块煮酒酪的味道,至今萦绕在舌尖。大年初一早晨,太阳还没有出窝,阿爹就烧好洗脸水放在火塘角,把大阉鸡杀好整只放进吊锅里,顿在三脚架上煮着;然后拿出一筒头天刚舂好的饵块,切成一丝一丝,放在盆子里候着。 等全家起床梳洗完,阿妈便把三脚架上的吊锅拎下来,暂时放在火塘角,再把盛着半锅水的铝锅摆上火苗腾腾窜起的三脚架上,往水里噗通丢进一块红糖,然后去土罐里舀出一大碗酒酪准备着。火舌一下下舔着铝锅,锅里的清水渐渐变红,慢慢冒泡,之后发出一阵阵咕嘟。 当铝锅里的水声,把全家都唤来围拢火塘时,阿妈就把切好的饵块丝倒进铝锅里,用勺子搅一会儿后,舀起几根试试。见饵块丝在勺子边弯来抖去,柔软得像清明前的柳枝,再把酒酪倒进锅里,轻轻搅拌匀净,然后从架上端下铝锅,换上吊锅。 每人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饵块煮白酒,坐在火塘边竹凳上,让熊熊篝火尽情炙烤,听铁吊锅里清水在鸡脚间冒泡的嚓嚓声,吃一根粘爽爽的饵块,喝一口甜蜜蜜的酒醪,身暖,心甜。望着稳稳的三脚架,再望望对面山坡上暖融融的阳光,仿佛一切烦恼都不存在。那快乐是甜蜜蜜的! 我以为,规规矩矩、端端正正站着的三脚架,只能满足我对味觉的期盼,给童年的我带来喜悦和快乐。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能如家人所愿,从昂首挺立的三脚架身上得到启发和鼓励,恢复勇气和信心。 附设初中二年级上学期,我们班七个女同学中,年级大一点的两个已经定亲,她们为了赶嫁妆,常在课堂上偷偷绣花。我等别的女生见她们绣得漂亮,一下课就跟它们学,上课时心思还在布片上流连,考试前也忘记复习。在寒假前的考试中,女生的成绩全体下降,我也不另外,除了语文考七十多分(当时是百分制)外,其他学科都不及格。老师一着急,当着全班点名批评了我。 这是我上学以来**次挨老师批评,也是**次让名次落到班上十名之后。望着试卷上麻洒洒的红叉叉,望着成绩排在前面的几个男生得意的笑容,想起阿爹曾经见到我满意的分数时那通透的笑容和满含希望的目光,我的眼泪大朵大朵往下落,咬紧牙巴骨狠狠把试卷撕碎,扔到窗外。 听我低头垂手陈述完考试情况后,阿爹脸上掠过一丝阴云,但没有像往常一样唠叨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只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下达他的临时决定:以后每天晚上必须看一段时间书。阿妈无奈地摇摇头,没收了我的针线活,然后拉起我纤细柔软的手抚摸着,再一次重申她已经说过几百次的话:你自小瘦弱,手提不动,肩扛不起,捏锄头棒过日子费劲。幸亏读书记性好,好好读,难说能找一碗饭吃呢! 能不能有出息,我不晓得!但我不能让爹妈失望,不能让那个帅气、学习又好的男同学看不起,我得下决心读书! 整个寒假,白天帮大人干活计,晚上我就把三脚架挑到火塘边较宽一点的地方,架上摆上一块瓦片,点燃松明火把读书。刚开始拿起课本,竟然连老师讲过的东西都看不懂,我急躁、郁闷,很想踢翻三脚架,把书扔进火塘,再拿起那心仪的布片绣花。可望着火塘脚奶奶和阿妈时伸时缩地缉着麻的手,望着阿爹和叔叔时弯时直地打着草鞋的腰,望着弟弟妹妹时关时合地陪着念书的嘴,心里涌上融融暖意。我羞愧地低下头,望望挺直身板托起花朵般艳丽的火苗为我照明的三脚架,想起三脚架顽强不屈、永不倒下的精神,力量如涓涓细流一点点流进我的五脏六腑。摸了摸躺在脚背上打呼噜的小花猫,我硬着头皮一遍遍看,一遍遍读,直到弄懂为至。 三脚架傲然立在我面前,灿然绽放的火花映红了我的脸,照亮了我的心。自从,我夜夜在三脚架下读书,一步步读到山外。 时代进步了,三脚架早已完成它的历史使命,尘封在时代的土层里,再也寻它不着。只有关于三脚架的回忆,如三脚架一样永不倒下! 背箩里的情绪老家山区,地无三尺平,天没巴掌大,出门就爬坡,回家就下坎,上世纪八十年代前的许多辈人搬运东西,不是扛就是背,背篓成了弹奏生活旋律的一个重要音符。 彝家的背篓都是竹子编出来的,难怪彝语叫“摸岸”。“摸”是竹,“岸”是编,连起来的意思就是“竹编”。背篓大体分三类:由一寸宽的竹条编成的,又宽又高,底部和四周均通着手拳头大小的有规律的洞洞,用来背松毛叶子、稻草麦秸等体积大、重量轻的东西的,叫花箩;由半寸宽的竹条编成的,底部密集,四面通着拇指粗的孔眼,体积只有花箩一半大,用来背圈粪、包谷、洋芋、土石等重东西的,叫背篮;周身用荞子宽的细竹条密集地编成,口宽底窄,比较美观,像盛开的喇叭花一样,比大人背的背篮小一些,赶街上路、走亲串戚背的,叫背箩。 家乡人离不开背篓,但使用频率最高的还是背箩。小小的背箩,曾经背出希望和甜蜜,也曾经背来失落和心酸,让我自小就对背箩有着较为复杂的情绪。 在我刚有背箩高的时候,就听奶奶讲了两则关于背箩的古今(民间故事),对背箩的情绪也就此开始。 彝族机智人物《罗牧阿智.世代的规矩》中说,帮常土司家放牧牲畜的奴仆阿智,十分痛恨常土司,经常寻找机会用巧妙的方法与常土司斗争,为穷人出气。一天早上,常土司正在喝茶,听到门口叫卖木勺的声音,就让阿智把他喊进来。卖木勺的进来后,问常土司:“老爷,你给多少钱?”常土司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我家买东西从来不兴讲价钱,你卖的东西装得下多少米,就给多少米。你要晓得,这是世代的规矩!”卖木勺的无可奈何,接过常土司家的一勺米,眼泪汪汪地对阿智诉说了他家的艰难处境。阿智早替他气不过,就对着他的耳朵给他出了个主意。 过几天,常土司听见门前有人叫卖背箩的声音,就把他叫进来,问:“你这个背箩要多少钱?”卖背箩的人说:“老爷家的东西从来不兴讲价钱,卖的东西装得下多少米,就给多少米。这是世代的规矩,我是晓得的!”常土司仔细一看,原来此人就是之前卖木勺的人。常土司哑口无言,又不好反悔,只能硬着头皮用背箩量米给他。 听完这个故事,我佩服阿智聪明机智的同时,觉得背箩是那么伟大,那么可爱,激动得跑进厢房,笑眯眯地把我家那只背箩抱在怀里,摸了又摸,恨不能亲它几口。放下背箩后,还忍不住把双手套进两条竹编的背绳里,想背起来转几圈,却差点让背箩给绊倒。可这种情绪没持续多久,奶奶又给我讲了《背箩不能丢》的故事,让我对背箩的情绪复杂了起来。 故事说,从前一个叫阿哲的人,他嫌老得吃得动干不动的阿爹费粮食,又脏,总盼着他快死。可一天天,一年年,老人还觉得动蚕豆,看样子还得活十几年。 阿哲等得不耐烦,就把老人叫到面前说:“阿爹,后山李家请你去吃饭,我们背你去!”说完,把老人抱进背箩里,叫小儿子阿狗跟着,背着老人往山上爬。老人听说去做客,笑眯眯地坐在背箩里,一会儿就打起瞌睡来。 到了悬崖边,阿哲放下背箩,铁青着脸,抱起背箩就要往下丢,老人突然醒来,吓得昏了过去。可没等阿哲出手,阿狗大叫:“阿爹,背箩不能丢呀!”阿哲放下刚要丢出去的背箩,问:“你说哪样?”阿狗偏着小脑袋问:“你连背箩丢下去了,等你老了,我丢你时,拿哪样来装?” 阿哲像被火烫了一下,瞪大眼睛望着阿狗。见儿子认真的表情,阿哲猛地蹲在地上,流着泪,用拳头狠狠敲打自己的脑壳一阵,背起老人回家。 从此,阿哲好好孝敬老人,替他养老送终。 故事听完时,暮色一点点加浓,步行去街上卖鸡仔的阿爹刚把背箩放在屋檐下,坐到火塘边吃家人给他留着的晚饭。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窜到背箩前去翻找小孩子喜欢的糖果,而是嘟着嘴跨出门槛,站在屋檐下,看阿妈把背箩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收到家里。等阿妈拿着最后一样东西进堂屋,我便咬着牙巴骨把背箩一脚踢下一米高的石坎。觉得不解恨,还想到院子里补上几脚,却被听到动静转身出来的阿妈,骂了一通。 阿妈说的没错,背箩不逗我,不惹我,但背箩是凶器啊!没有背箩,老人不会受到这么大的惊吓,更不可能遇到这等残忍事。搞不清因为被骂而难过,还是替古今中的老人而伤心,站在石坎中央,我稀里哗啦落泪。一直像尾巴一样跟在阿妈屁股后边出出进进的弟弟,靠在门槛上笑着用食指抓下巴颏(意思是:该该);那只背箩横躺在院子里,用喇叭花一样的口对着我,似讥笑,又似哭泣;院角鸡舍里的几只鸡,发出咕咕咕咕的音声,仿佛在抱怨惊扰了它们的美梦……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像在针对我,我哭得更加大声! 这阵仗,不得不惊动屋里的人!阿爹放下碗筷出来,正想帮着阿妈责备我,却见奶奶抱着妹妹跟出来,咧着缺牙半齿的嘴笑了一会儿,方才把事情的原委告诉爹妈,当然加进了她的猜测。听了奶奶的话,阿妈的脸上立马阴转晴,进家去继续收拾她的东西;阿爹呵呵大笑一阵,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啊,要学会从不同的角度看问题!你认为是背箩帮了不孝儿子,你咋不想想是背箩救了老人呢?” 我抓了抓小脑壳,似乎明白了阿爹说的道理。用手背擦干眼泪,我几步跳到院中,把背箩拾起来搂在怀里,似道歉又似安慰地轻轻拍了它好几下,收到厢房里的农具堆中。 背箩的故事让我喜欢上背箩,老期盼着自己快点长大,能亲自背着背箩。然而还没到能背它的年纪,背箩却给了我一记重重的耳光,让我恨得牙痒痒。 那是一个冬天夜幕降临的时候,阿爹背着背箩进堂屋时,我和弟弟妹妹在火塘边烤火,奶奶和阿妈在磨房里推磨。背箩里装着一个肚大脖长的大土酒罐,酒罐里盛满刚从集市上打回来的清酒。背箩沉甸甸的,泥巴烧成的酒罐又很容易碎,为了以防万一,阿爹边转身用背脊对准堂屋柱子,双手反剪扶着背箩,让它顺着柱子慢慢往下降落,边喊我帮着扶背箩。见到阿爹像在石板上放鸡蛋般小心的样子,我想笑不敢笑,不笑又憋不住,便双手捂着嘴巴跑过去,正巧绊到即将着地的背箩。刹那间,土罐嚓一声裂成碎片,清洌洌的酒散发出醉人的醇香从背箩中涌出来,在堂屋里的泥巴地上蜿蜒。妈呀!我惊叫一声,张皇失措地怔在原地。阿爹的脸色顿时惨白,凶巴巴地瞪了我一眼,骂了一句“瞎子”,随即擦亮火柴,把四散蜿蜒的清酒点燃。 火苗蓝莹莹地开成一片,绚丽妖娆。我哆哆嗦嗦地站着,双手不停地相互搓揉;妹妹哭喊着跑到我身边,拽着我的衣角;弟弟不知深浅,看到这么漂亮的蓝色花河,情不自禁地拍着小手,大赞“好看”。可弟弟刚叫了两声,就被阿爹啪一巴掌打落,疼得双手捂着脸颊嘘气,想哭却不敢哭。在我的记忆中,阿爹还是**次动手打人呢。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吓得快要瘫倒于地,赶紧搂起妹妹方站稳脚跟。 奶奶和阿妈推完磨进来,见到这一切,惊得张圆嘴巴,却半天说不出话。许久,许久,一家人才渐渐平静下来,坐到火塘边商议。省吃俭用攒了半年才买到这罐酒,准备过几天我表叔(我爹小舅家的儿子)娶媳妇时背去做客的。现在酒没了,钱也没了,客又不得不做,怎么办呢?家里能卖钱的东西都卖完了,这年头又不可能一时半刻借到这么些钱。阿爹时而坐在竹凳上抓着头皮叹息,时而站起来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屋里乱转;奶奶哭丧着脸,使劲使劲往火塘里塞柴禾;阿妈把妹妹抱在怀里,一只手轻拍妹妹的屁股,一只手不停地揉着眼睛;我流着猫尿靠在柱子上,暗暗骂自己,骂背箩。 我该骂,背箩当然也该骂,那么宽的方形底,明明可以稳稳站立于地,为什么轻轻蹭一下就倒下?这不是明摆着跟我过不去吗?我越骂越难听,越骂心里越恨,真想把它扔进火塘里烧掉,可有过深刻教训,不敢再对背箩下手。 不知道阿爹想了多少办法,终于在做客前一天傍晚,背回一罐酒。事情就这么巧,阿爹前脚进门,替队里出民工的叔叔也正巧赶回来了。这次,没等阿爹喊人帮忙,叔叔就抢前一步接过背箩,靠着柱子妥妥地顿在地上。 第二天午饭后,叔叔背上背箩,带着奶奶、弟弟和我,踩着太阳暖暖的情谊,翻山过林去表叔家做客。穿着绣花的新衣,想象着客席上菜肴的味道和热闹的场面,觉得咯吱咯吱的背箩声很动听,几天前对背箩的恨意,也削减了许多。然而彻底把对它恨意抛到九霄云外,心里只剩下温暖,却是后面发生的事情。 第二天午后,看看蓝汪汪的空中那轮金灿灿的太阳,想到挨年家里事头多,叔叔决定带着我们返回。要回家,自然得跟主人打招呼,而彝家打招呼的方式,是跟主人要回自家背去的背箩。叔叔是唱调能手,喜欢用唱调的形式表达(这也是彝家人在喜事上常见的表达方式),他在屋檐下拉住表叔,唱道: “老表啊, 请你拿出背箩来, 我们就要回去了。 不是不想念亲人, 树已长到屋檐下, 鸟雀在树上做窝, 不得不回去砍树。 老表啊, 请你拿出背箩来, 我们就要回去了。 不是不想念亲人, 水已漫到堂屋里, 鱼虾在水里玩耍, 不得不回去舀水。 老表啊, 请你拿出背箩来, 我们就要回去了。 不是不想念亲人, 杂草已缠满石脚, 麻蛇在草间爬行, 不得不回去除草。” 听到嘹亮婉转的歌声,人们纷纷围来看热烈,听唱歌。表叔笑眯眯地递烟,敬酒,柔情软语地挽留,不肯去拿背箩。我怕走迟了,天黑到不了家,就冲进管事房里,找出背箩给叔叔。叔叔刚接过背箩,表叔扯着背绳,唱起《留客歌》: “谷仓九十九, 才吃了九仓, 还有九十仓。 玩着客玩着, 客再玩一天, 客再住一宿。 酒坛九十九, 才喝了九坛, 还有九十坛。 玩着客玩着, 客再玩一天, 客再住一宿。 肥猪九十九, 才宰了九头, 还有九十头。 玩着客玩着, 客再玩一天, 客再住一宿。” 歌声情真意切,动人动心,背绳在两人手里拉来扯去,招引来主人家所有的人,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挽留。暖暖的阳光,暖暖的情谊,连背箩也似盛满暖意。我的心暖暖的,仿佛眼前的一切都那么美好! 自从经历了这场面,我更加盼望早日能背上背箩。可没想到**次背背箩,我对背箩的情绪又有了反复。 那是上小学后一个周末的午后,我想到大队附近的姑姑家找表姐玩,顺带背晒得嘎啵脆的棕巴掌去供销社卖掉,买几本字本。阿爹终于答应我背背箩出门,我是多么兴奋啊!我吹着口哨,喜滋滋地把绑成一捆一捆的棕巴掌装在背箩里,背在背上刚要跨出大门,阿爹却从耳房里拿着一圈被盘成一个小粑粑样,用竹竿夹着且已经晒干的绿色小蛇追上来,没注意到我变了色的脸,就把它插在我头顶的背箩边沿上,叫我一同带去卖。 我自小怕蛇!这条叫不出名字的蛇,长不到一尺,只有小手指粗,而且是死得变成干巴了,但我心里还是发憷,似乎蛇就在我头顶上蠕动,边爬边用仇视的目光瞪着我。我很想把背箩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扔到路边的小河里,但又怕挨骂,只能战战兢兢,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感觉两公里左右的田埂路是那么长,长得永远走不完。 闭着眼睛拿着竹竿,把蛇交给收购员后,还在心有余悸,仿佛蛇还在背箩上圈着一般。我喘着粗气,用手抹了好一会儿胸脯,才小心地抓住背箩绳子,拖着到姑姑家。第二天,又从姑姑家拖到家里。 从那以后,我没有再背过背箩,找猪草需要时,我也用小一点的背篮代替。因为一见背箩,眼前就浮现出那条被盘成一圈一圈的蛇,它那花椒籽大的眼珠似乎在恶狠狠地瞪着我,我受不了。这样的情绪维持了好几年,直到我出山念书。 那是一个天高云淡、阳光明媚的午后,阿爹背着背箩送我到学校(我在大队上完附设初中后,到团街中学读初三)报到。阿爹笑眯眯从背箩里取出铺盖卷,帮我铺好床;又从背箩里把煮鸡蛋、核桃、红糖等零食,一件一件拿出来,一股脑儿放到床上;然后很轻松似的舒出一口气,叮嘱了我几句,背着背箩出去。我送他到学校大门口,望着背箩消失在路的转弯处,心里不禁涌上依依情愫。 夜里,我梦见阿爹头戴灰扑扑的羊毡,身穿灰扑扑的羊皮褂,背着灰扑扑的背箩,走在七拐八弯的山路上,刺柯不时扯着他的裤脚。醒来后,想念阿爹,想念他背上的背箩。 之后,背箩又一次次送我,送进高中,送进大学,又一次次在我工作的县城和老家之间来来回回。直到公路通到家门口,它才怅怅然地躺进杂物堆。 如今,背箩已经没有了用武之地,但对背箩有过的情绪,仍然在记忆中跌宕起伏。 那特制猪食盆每当听到老家哪家亲戚杀年猪,我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这么一幅画面:一个头戴层摞层黑布大包头,身穿宽大青色旧彝装的驼背老奶奶,弓身坐在院角竹凳上,左手扶住膝盖上船形的木瓢,右手不时地从木瓢里撮出黄灿灿的包谷面,散在面前木制猪食盆里黑乎乎的猪食上,可那头黑猪却只用牙齿轻轻划走猪食上的面粉后,抬起头嗯嗯哼着,可怜巴巴地望着老奶奶手中的木瓢。 画面中的老奶奶是我阿匹(彝语:奶奶),画面中的黑猪是我家的过年猪,画面中的故事发生在七十年代。那时的山区彝寨,集体劳动后收获的粮食分到户,经常不够哄饱肚皮,更不用说养猪喂鸡了。可要是不养年猪,过年的肉从哪里来?肠子一年到头生着锈谁受得了?娃娃们嗅着别家的肉香流下的口水咋个擦掉?杀不杀年猪,不仅仅关乎生计,还关乎着面子呢!哪家年猪大,年猪肥,那是家家都羡慕的,主人家的脸上自然有光。 因此,但凡有一丁点儿办法,村里人家都会挤出点粮食来养年猪。至于猪大猪小,猪肥猪瘦,养一头还是两头,那得看实际情况了。反正人人都清楚,养两头猪,得上交供销社一头,自家能杀一头;如果只养一头,交了任务后,就只剩下半扇猪肉了。可在那个年代,养两头猪谈何容易啊?就是养一头,大多人家的猪也小得可怜,就像“斋走”(彝语:意为相互打趣。彝族习俗,喜庆或聚会场合,为了活跃气氛,用幽默诙谐的语言来逗笑的一种娱乐形式。内容往往是笑话别人和自嘲两种)里说的:“我家年猪大,锥子宰年猪,木瓢烫年猪。得小心看好,要是猪跑掉,钻进耗子洞,就再难找到。哈噫嗯——” 那松涛澎湃般的朗声大笑中,透露出彝人豁达乐观的性情,也隐含着对生活无奈的嘲讽。是啊,谁家不想把日子过好?村里人对“好日子”的要求也很低,就是一年四季不饿肚子,过年能杀一头大肥猪。然而粮食就这么一点儿,不饿肚子难,杀头大肥猪更难!家家院墙下,都安放着木头或石头凿成的好看的猪槽。可这种猪槽容量较大(可以让两三头大猪一起进食),而村里养得起两头猪的都没几户,莫说养三头了。倒进猪槽的食太少,还不够沾槽槽的,所以不适用,只能闲置着,成为聋子的耳朵。特制的木猪食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应运而生,成了家家户户喂年猪的**器具。 彝语叫“万派”的猪食盆,名曰盆,实际上是一个圆木筒,它却替代猪槽在使用的。我不知道,猪食盆的创意是不是来自甑子。但它的结构,的确和我们蒸饭用的木甑子一样,都是用木钉把一片片板瓦似的木条穿在一起形成的,都用一圈竹编从腰部箍紧、加固,形状也像甑子似的口部稍宽,底部稍窄。所不同的是,猪食盆不需要盖子,宽度也只有洗脸盆那么宽,高度大约是洗脸盆的两倍。 这种猪食盆,体积不大,重量较轻,想端到哪里端到哪里,使用起来很方便。其实,方便不方便倒在其次,粮食那么金贵,过年猪的食料里又不得不掺点面粉,如果倒在猪槽里只够垫底,还会粘在猪槽上,要是喂完猪来不及打扫就被鸟雀啄食了,岂不糟蹋?要是把煮好的猪食装在猪食盆里,端到院角猪圈边去,喂完马上端回厨房,等下次喂猪前,把猪食盆用清水涮洗到煮熟的猪食里,一丁点儿都不会浪费。 猪食盆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外形也不美观,但它却成了我小时候最关注的器具。每年杀了年猪(一般是过年前几天)后,阿爹就去街上买一头刚满双月的小猪回来,交给阿匹饲养。 也许小猪太小适应能力强,也许小猪善解人意,每年买来的小猪,表现都很好。刚开始,阿匹找来一把绿油油、肥嘟嘟的猪草剁碎,再舀一木瓢米糠拌在里面,用洗碗水煮熟,倒在猪食盆里,端到它面前,小猪伸长脖子嗅嗅,撅着小嘴把圆溜溜的小脑袋扭开。可当阿匹脸上堆起层层叠叠的笑容,用青筋纵横的手摸摸它黑亮黑亮的背脊,拍拍它可爱的小脑袋,像跟孙女倾诉般对着小猪唠叨了一番后,小猪应答似地诶诶哼着,轻轻抬起两只前爪趴在盆沿(小猪和猪食盆一般高,盆里的食又只装到一半,不如此无法吃到食)上,勾下小脑袋啪啪啪欢快地吃起来。 肯吃当然肯长!何况阿匹每天牵着它到沟边地角吃青草、肯草根,补充更多的营养呢?于是,乡亲们常会看到这样一幅画面:阿匹坐在柔嫩的草坪上,披散着干枯的白发,大包头规规矩矩放在脚边,我蹲在阿匹身后,边帮她抓头皮,边听她讲古今(彝族民间故事);阿匹嘴里娓娓说着,左手随着故事情节比比划划,右手不停地给躺在面前烤太阳的小猪挠痒痒;小猪舒服地伸腰踢腿,快乐地诶诶哼着,还伸出小红伸头舔阿匹仿干萝卜样的老手。我天真地断定,小猪这么疯长,不仅因为吃饱喝足,而是心里快乐!猪快乐,阿匹就快乐,我自然也快乐! 等秋季打下粮食的时候,小猪已经成了架子猪,猪食盆只有它的膝盖高了。猪和人一样,长大就意味着承担责任和义务。架子猪必须肥起来上交给供销社,为下一头还不知道在哪家圈里的过年猪的到来,做好铺垫。阿爹给架子猪加膘的决定一出口,阿匹便每顿在猪食里拌上一碗黄爽爽的包谷面。饮食的突然变化,让架子猪惊喜得摇头摆尾,站在猪食盆旁边啪啪啪猛吃,不到肚饱食尽,低下的脑壳不会抬起来,根本不用人在旁边看守。 等听到猪嗯嗯叫唤,阿匹才需腾出手把它吆进圈。看着吃得干干净净的猪食盆,阿匹脸上的笑容如背阴里突然照进阳光般明朗,忍不住抹抹肥猪日渐厚实的肚皮,再感激似地轻轻摩挲着猪食盆,喊阿爹来试试猪的膘度(年年都要养猪交任务,阿爹已能大概掌握标准)。阿爹笑眯眯地用左手抚摸着猪头,用右手中指背量了量猪的肚皮和背脊,摇摇头走开。 扳着指头数数,离过年只剩两个月了,这头猪不送走,没法买下一头来做年猪(钱不够,也没那么多粮食),阿匹阴沉着脸,狠狠心往猪食里再多加半碗面。食物是比之前更爽口了,可肥猪好像听懂了阿爹和奶奶的对话,预感到什么似的,自从被阿爹摸摸捏捏后,吃几口,恋恋地抬头望几眼院子,伸出舌头爱意融融地舔舔猪食盆;然后又吃几口,又重复一遍之前的动作。虽然如此,但它不忍心让主人失望,还是把食吃得干干净净。 自从小猪进家,我常看阿匹喂完猪后,端回厨房的猪食盆。而每次见到被舔得一干二净的猪食盆,心里都甜滋滋的,仿佛见到另一头更大更肥的猪走进家来。那才是真正属于我家的年猪啊! 在全家的期盼中,猪越来越肥,终于被送走。阿爹从供销社拿回钱(交任务得的钱比市场价低太多),再从木箱底翻出雨天里摘木耳换来的钱,拿到街上买一头较肥较大的猪回来,再加工上个把月,杀来过年,我们称它为“年猪”。 年年如是,阿爹出门买年猪的背影刚消失在路的拐弯处,阿匹就着急忙慌地把那只猪食盆清洗干净,放在日光下暴晒,还对着太阳闭上眼睛祈祷,希望这次买来的年猪肯吃肯长。可不管阿匹的祈祷如何虔诚,希望怎样殷切,年猪都不理解她的心情,让阿匹很是费神。 阿爹相猪的眼光不会错,每次牵回来的猪,皮毛都像绸缎样柔滑,长相也挺好看,阿匹咋看咋喜欢。不是以貌取猪,而是认为肯吃食的猪,才这么毛光水滑;要是不肯吃,肯定刺毛拉里(方言:形容瘦得长毛倒竖)的了。可每次阿匹都错了,当她端着满满一盆猪食放到年猪面前时,年猪只低头嗅嗅,便嫌弃地抬头望着天空,似在仰天长叹。猪食里放的面,明明比交了任务那头还多半碗的呀!咋就这副德性呢?难道你原来的主家喂你金水银饭? 阿匹心里抱怨,却强忍着火气,装出笑脸想伸手摸摸猪,哄它吃几口。可年猪却如临大敌,抖起鬃毛,呲牙咧嘴怒视着她。阿匹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笑容僵硬在脸上。毕竟不是从小养大的,要想培养感情,难!但再难,也得想办法,要是放任下去,不能增肥不说,还会拖瘦了的。 于是,每天早晚两次喂猪,我都见阿匹抱着装有包谷面的木瓢,坐在那头过年猪面前,边絮叨着生计的艰难,恳请年猪给个面子多吃点食,边用手撮起包谷面撒在猪食上。言辞比对之前那头猪还恳切,态度也更加温和,但这猪却摆出一副“不吃你这一套”的神情,只用长嘴巴轻轻划走猪食上的面粉(最多带走一点点黑乎乎的猪食),又仰起头眼巴巴望着阿匹。无奈,阿匹又撒一点,猪嘴又划一次。一次次地撒,一次次地划,阿匹时而恳求,时而怒骂,年猪却心硬如磐石,一点也不为所动。 要是久等不见阿匹撒下面粉,年猪就会失去耐心,祈求的目光换成怨气,用它那长长的嘴巴把猪食盆拱翻,猪食洒得满地都是。阿匹再也压不住憋了许久的怒火,反手给猪一个响亮的耳光后,先站起来把木瓢放在石阶上,再弓下身用双手圈成碗状,把猪食一捧捧撮进猪食盆。 阿匹的背已经被生活压驼,她弯腰的样子像极了一只乌龟,而动作也如乌龟般笨拙。见到这场面,我的心酸酸地痛,咬牙着跑过去,想抬腿给猪一脚,却被奶奶及时拉开;想顺脚给猪食盆一下,也被阿匹制止住了。我知道,阿匹担心我踢猪被猪咬伤,踢猪食盆反弄痛脚。见我余怒未消,攥紧小拳头站在一旁,阿匹就会说,不怪猪,更不怪猪食盆,怪只怪没有粮食。 “这猪就是讨厌!前面那头咋不这样呢?”我仍然认定就是猪的错,撅着小猪叨叨。 “前那头从小来我家吃苦,习惯了!”阿匹慈祥地望着我说。 吃惯的苦就不苦?无法改变就能当作享受?我似懂非懂,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管什么原因,猪还是得喂!收拾好残局,阿匹像想把疲惫和烦躁一起赶走似的,站起来呼呼吐了几口气,又抱着木瓢坐回竹凳,强挤出笑容,在猪食里撒上一薄层面,轻轻敲敲猪食盆,温柔地唻唻唻唤着,哄猪来吃。每次听到村里大喇叭报了两次时,阿匹才能给猪喂完一顿食;而每次喂完猪,我都见阿匹端着半猪食盆,唉声叹气地上石阶回厨房。 喂过年猪的日子,阿匹不爽,我也不爽,猪肯定也不爽,但又能怎么样呢?想到猪多长一点肉,她的孙子孙女肚里就能多几粒油腥,就算求爹爹告奶奶,阿匹还得把猪喂好。我老是在想,要是哪天阿匹不在了,谁有时间和耐心这么喂猪呢?那我家的过年猪可怎么长膘啊? 怕什么来什么!包场到户后第二年冬天,即将杀年猪前,阿匹像一片干枯的树叶一般凋零了;第三年秋季,我带着年猪谁来喂养的担忧,出山到县城读书去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我的愁绪一天比一天浓,阿匹喂猪的情形在我脑海中回放的频率越来越高,心里越来越着急。担心阿匹走了,阿妈太忙,没有人再那么耐心地喂那头过年猪;担心年猪太瘦,让家人在乡亲们面前丢脸;担心杀下的猪肉,不够一家人整年所需的油荤…… 在一连串的担心中,日子一天天逝去,寒假的脚步也渐渐接近。离校前收到阿爹的信,说等我回家才杀年猪。彝人有“杀年猪就是过年”的谚语,杀年猪那天得请家门族类、亲戚朋友吃饭,很是喜庆热闹。我明白家人的心意,一放假就急匆匆往家赶,可心里却一直打鼓。 然而事情完全出乎意料!当我踩着夕晖推开大门,院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只见一头大黑猪甩着两片芭蕉叶样大的耳朵,啪啪啪在那只木猪食盆里吃食,连我进来的脚步声也没惊扰到它。 喂过年猪竟然不用守着?新鲜了!我心里嘀咕着,把东西放在石阶上,走近猪食盆一看。原来盆里不再是黑乎乎的猪食,而是黄爽爽的包谷糊嘟,像极了阿妈做过的爽口的豌豆凉粉。这猪食看着就舒服,连我的食欲都被勾起了,难怪猪吃得这么欢呢?望望猪大快朵颐的样子,再望望挂在屋檐下那一串串金灿灿的包谷棒子,喜悦如涓涓细流汩汩涌上心头。 爹妈知道我回家的日期,一直在厨房里忙碌,没注意到我的举动,我强忍着鸡肉香味的诱惑,咽下口水,独自站在院子里看年猪吃食。一阵接连不断的啪啪声后,猪食盆已经见底,可年猪还意犹未尽似的伸出长舌头,一下下舔着盆子,像母牛舔舐着它刚出生的孩子。等盆子干净得如水洗过一般,猪便嗯嗯哼着乐滋滋地看着我。 这猪这么大,大得如刚生的牛犊;这猪这么肥,肥得黑毛上都闪着油光;这猪这么可爱,可爱得像一个巨大的宠物。我俯下身子,伸出手摸它的背脊,滑溜溜的像打过蜡。可还没等我摸第二下,便听到阿妈惊喜地喊我奶名的声音(原来阿妈听到猪哼从厨房出来),只能站起来跟她打招呼。 阿妈笑眯眯地走到我面前,亲昵地搂了一下我的肩后,边吆猪进圈,边笑颜颜地谈论今年丰收。之后,阿妈帮我提着行李,我拎着猪食盆,一同进厨房吃饭。 回到学校,那只被舔得干干净净的猪食盆,老在我脑海中出现,每次想起来心里都甜甜的。真希望下一个寒假快点到来,那样我就又能见到那只猪食盆了。 可事情再一次出乎我的意料,等第二次放寒假回家,见到的是两头大黑肥猪,齐头站在院墙下的石猪槽前,头也不抬地在吃食。那啪啪啪的二重唱,震荡着整道院子,连落在院墙上的夕晖也喜洋洋地在舞动。这分明是杀两头年猪的节奏啊! 惊喜之余,我心里还记挂着猪食盆,便急忙哒哒冲进家,问阿妈猪食盆的下落。阿妈的回答却让我大吃一惊,说嫌猪食盆占地方当柴烧了。还说村里其他人家的猪食盆命运也一样。 猪食盆彻底消失了!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可我心里不禁有丝丝失落,毕竟它凝聚着我诸多回忆。 筲箕的笑话一种叫“电饭煲”的煮饭工具,排着队摇头晃脑地走进农村,曾经家家必备的筲箕已完成它的使命,悄然退出了生活舞台。可它似乎很不甘心自己的命运,时常跳出来敲开我的记忆之门。而一想起筲箕,就会想起奶奶讲的那则笑话。 那是一个初秋的早晨,阳光刚在我家牛圈楼顶瓦楞上架起一条金线,就有一只喜鹊飞来,站在金灿灿的光线中,对着我家的堂屋喳喳喳叫个不停。“喜鹊叫喜,乌鸦叫丧。”“喜鹊叫,好事到!”看到这幅喜气洋洋的画面,奶奶想起听到喜鹊叫的几句谚语,又想起第二天阿爹要送我去上学的事情,她那如山坡上的稻田样层摞层的皱纹里溢满笑意,便特意从米罐(由于米珍贵,舂好后藏在土罐子里,以防虫蛀)里舀出半升米,准备给全家人做一顿过节或来客才能吃到的白米饭。 喜鹊站在我家屋顶上叫,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可这次奶奶却特别高兴。她认为,她的孙女走进学堂前,我家院里出现这样的情景,一定是一种暗示,是吉祥的征兆。的确,她这样想一点儿也不奇怪,毕竟在我之前,村里还没有哪个姑娘能到学校读书。这不就是喜事吗?可当时的我,还没办法理解奶奶的心情,但也被那场面所吸引,站在屋檐下,兴致勃勃地看喜鹊。 “敢跟汉族做朋友,跟着汉族学汉语;跟着汉族学汉语,做买卖时讲汉话。”奶奶吟诗般地念着一首最能表达她此时心情的小调,用升子端着米笑眯眯地从耳房出来,正一节节登上石阶。村里老人对汉族很是不屑,常说“莫说麻蛇是福气,莫说汉族是朋友”吗?奶奶咋会朗诵这么一首小调呢?我忘记了看喜鹊,转头疑惑地盯着她看。奶奶似乎猜出我的心思,经过我身边时,腾出左手摸摸我的小脑壳,叫我跟她去厨房玩。 厨房有什么好玩的?奶奶肯定觉得一个人孤单,让我去作伴吧?我有点不高兴,还是站在原地,转头看喜鹊那像剪子一样的尾巴在金光中一张一合。直到把喜鹊看害羞了,飞到我目光不能到达的天空,方慢悠悠地向厨房走去。 我拉着马脸到厨房时,奶奶正一手拿木盆从木桶里舀清水往筲箕里冲,一手使劲搓揉着筲箕里的米,咕咕咕的洗米水从筲箕里漏进顿在下面的瓷盆里。见我进来,奶奶脸上堆起菊花样层层叠叠的笑容,问我晓不晓得“什纠”(彝语:筛子。“什”是“滤”,“纠”是“筛”,连起来的意思是“漏水的筛子”)的汉话。她明明知道我连半个字的汉语都认不得,还这么问,不是欺负人吗?我更加不悦,撅着嘴,想转身离开。奶奶嚯嚯大笑几声,喊住我,说要给我讲个真实的故事。 不管真的假的,一说讲故事,我来了兴致,便掇把竹凳坐在灶洞前,烤着火,侧耳倾听。奶奶淘完米,直起腰杆舒了一口长气,扶了扶头顶上的黑布大包头,把筲箕里的米倒进灶上的大锅里,边用小扫帚把粘在筲箕里的米涮进锅,边讲起来: “记不清是哪一年,好像刚解放不久。有一天,一户四口人的汉族来到我家对面范池(彝语地名)山半腰的野地里,搭起草棚住下。” 听到这里,我好奇得忍不住插嘴,连问了几个问题:“这家人从哪里来?哪个同意他们住下来的?后来咋搬走了(见村里没汉族,便有此问)?”奶奶均摇头说“晓不得”。还说,当时我爹和叔叔都还没娶亲,被村里派去出民工不在家,她一个妇人咋可能晓得?” 我嘴上哦哦应着,心里却半信半疑,晶亮晶亮的目光不停地在她脸上画着问号。 “那不重要,重要的在后头呢!你耐心听我往下讲吧!” 奶奶见我满脸狐疑,强调了两句,接着说,“他们是中午到了,搭好棚子,安顿好,天也黑下来了,不知晚饭是咋解决的。第二天一大早,男人上街去买生活用品,小孩在棚前野地里玩耍,女人支锅做饭。可米下锅后,才想起筲箕还等上街的丈夫买回来呢,就急忙下山到村里去借。先到离她家较近的采念(彝语:桥头)阿龙家,敲开木大门,阿龙媳妇出来见到她,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彝语,好像热情地邀请她进家。 汉族妇女笑着摆手婉言谢绝后,说了借筲箕的事,但阿龙媳妇没听懂,一脸茫然地‘啊啊’反问。不管汉族妇女咋个比划,咋个解释,甚至把身体弯成一把筲箕的样子,阿龙媳妇还是一头雾水。汉族妇女伸头看院里,只见几个不懂事的小孩在打闹,便无奈地摇摇头,去下一家。可挨个走了四家,结果没有什么两样。 走到最后一家,阿东媳妇正在剁猪食,听到有人敲门,举着刀子出来,把汉族媳妇吓得差点瘫在地上,一个劲解释自己没有恶意,只想向她家借筲箕用用。阿东媳妇懂几个简单的汉语词汇,把‘筲箕’听成‘烧鸡’,连连摆手说‘不烧鸡,不烧鸡!’ ‘不筲箕?是家里没有筲箕吗?不可能啊!谁家会没有筲箕呢?’汉族妇女疑惑地嘀咕,却又没有办法,只好跨过小桥,来到距离阿东家还有四五百米远的我家。谢天谢地,谢祖灵!总算我能听懂她的话,把筲箕借给她。汉族妇女折腾了半早上,终于遇到会说汉话的人,兴奋得一把拉住我的手,眼泪花花都要落下来。她忍不住激动,忘记了米还在锅里等着,把借筲箕的经过一五一十地给我讲完,才拿着筲箕风一样跑走。” 奶奶嘴里说着,手里不停地忙活。故事讲完时,她已经把筲箕洗干净,把瓷盆里的淘米水倒进猪食桶后,也洗干净,又一次把筲箕架在瓷盆上,等着滤锅里煮着的米了。空闲下来,奶奶轻咳一声,在我身边蹲下,往灶洞里添了一块柴禾,脸上铺满自豪和遗憾相混杂着的表情,感慨说:“亏得我懂汉话!可惜听那汉族妇女说,她从我家把筲箕拿到家,锅里的米都煮成稀饭了。语言不通害人啊!” 年幼的我,没办法理解奶奶的心情,只觉得故事好笑,便笑得前仰后合,嘻嘻嘻的声音震荡着整间厨房,把屁股下的凳子弄得吱吱作响。奶奶见我满脸无知相,摸了摸我的小脑袋,沉下脸来,说:“我讲这个笑话,不是逗你开心,是想让你晓得懂汉话的好处。” 哦哦!看到奶奶严肃的样子,我稍稍把过分夸张的笑声收敛了一点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还没把笑靥从脸上彻底摘下,故事中的情节像电影镜头一样一幕幕浮上脑际,又忍不住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随即用双手掩住嘴巴,咕咕声还不断从指缝间漏出。 奶奶似喜非喜,似怨非怨地望着我,等我笑够笑饱,才接着之前的话题说:“我没读过书,但我娘家村子里有汉族,会讲汉话。你阿爹和叔叔不在家时,我敢自己上街卖东西、买东西呢。村里的妇女大多不会讲汉话,一辈子就窝在这山旮旯里,没出过门!你有机会去读书,就要好好读,学好汉话。会说汉话,就能像男人一样,想去哪里去哪里!” 奶奶没有知识,不懂什么大道理,可她却**个站出来,支持阿爹让我一个山里女娃读书的决定,原来是想让我学会说汉话啊!现在她又借《筲箕的笑话》教育我,希望我好好读书,希望我以后的路能宽一些,走得远一点。虽然奶奶的愿望,只处在“学会说汉话”的最初级阶段,但跟当时大多数村人认为“姑娘家读书没用”的观念相比,她的思想算是很超前,很开明的了。 不要说二十年前的《筲箕笑话》年代,就是我听笑话时期(上小学前),由于生存环境的原因,村里大多数女性和还没上学的孩子都不会说汉话,就是不得不经常出门和汉族打交道的男人,有些人的汉话也半生不熟,讲得颠三倒四,闹出不少笑话呢。 据传,村里的阿宁叔上街买草席,到供销社后,才想起自己根本不晓得草席的汉话咋个说,就跟售货员比动作,可比划了半天,售货员还是没搞懂他要买什么。阿宁叔一着急,忘记旁边熙来攘往的人流,倒在地上睡成一条,喊售货员看。售货员和周围的人,以为他晕倒,吓坏了,赶紧七脚八手幸亏搀扶他。幸好,这时我们村的会计也到供销社买东西,才帮他解了围。 也许有人会说,阿宁叔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属于上一辈人。这种事,不会再发生在这一代人身上了吧?不,年轻人中也有一则笑话呢!阿克爹因为事忙,叫十六岁的儿子阿克抱家里的下蛋母鸡去街上卖,卖点盐巴回来。走前他爹告诉他,要是有人出四元钱就可以卖,实在不行,三块七八也卖了。阿克只读了两年小学,就因厌学而放弃,当然没学到多少汉话。到街上后,有个男人出三块五,要买他的鸡。他说:“下来点!下来点!”那男人觉得奇怪,惊异得愣了一会儿神,说:“那就三块钱吧!”阿克看到那人越出越低,生气地喊:“不行!多多下来!多多下来!”那男人莫名其妙地抓了抓头皮,惊疑地问:“难道你只要两元钱?”二元钱?买只小鸡都不够!阿克更加生气,怒冲冲地抱着鸡走开。 母鸡很肥,毛色也好看,跟他问价的人不少,可每次都一样。他生气,问价的人茫然。口干舌燥地转了一天,累得像一条狗,可鸡还是没卖掉。直到集市将散时,才遇到一个工作干部模样的彝族人。那人见他的鸡好,便随意问了一声价。阿克听到他汉语里的彝腔,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仿佛见到自己父亲一般,委屈地用彝话向他诉说了卖鸡的经过。彝族男人见他可怜,以三块八的价格把鸡买走。 原本对上不上学,上学的好处是什么等等问题,我几乎没有什么概念。然而听了筲箕的笑话,又想起村里几件不懂汉语闹出的笑话,还想起因不会说汉话,想要绣花线只能请阿爹买,可每次买来的颜色都不太准确。我明白应该好好读书了!虽然我想读好书的目的,也如奶奶的期望一般只处于“学好汉语”的初级阶段,但我将用它来鞭策自己,努力学习。 锅里白生生的米在涨水中噗通噗通翻腾,灶洞里黄灿灿的火苗绚丽地呲呲绽放,瓷盆和筲箕静静地等候着,我仿佛看见一条平坦宽敞的大路在脚下延伸,延伸,一直通到山外。路边长满绿油油的青草,草地上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花丛间有蜜蜂在采蜜,有蝴蝶在蹁跹……我眼里闪着亮光,感激地站起来,走到瓷盆旁,拿起筲箕细细端详。 村里人家的筲箕是用甑子蒸米饭时,专门用来淘米、滤米的一种特别的竹编工具。可以说,是所有竹编中最为美观的工具了。筲箕形状非圆非方,而是像手指头上的流纹(手指上有螺和筲箕两种纹路:螺是圆圈,筲箕是流纹),让观者有时光在其间源源不绝的流动之感;筲箕结构里凹外凸,外面光滑,里面有细小槽槽,以便漏水。日常用的筲箕,大小适中,长度约一尺五,中间较宽较深,向两端渐渐变窄变浅。中间最宽处一尺左右,深约五寸上下;两头宽大概只有五寸,深度不到三寸。 编筲箕比编任何一种竹器都考较人,如果篾匠的技术不到一定程度,是不敢轻易下手的。篾匠师傅先把熟透了的青中带黄的竹子(那样的竹子韧性**)砍来,削掉上面的竹节,划成一条条黄豆粒大小的均匀的竹丝,把它放在刀齿(篾匠专用的有牙齿样齿眼的刀)上拉光滑;然后把每根竹丝削成两边薄中间厚,截面近似半圆的竹丝;再后用竹丝圈成梯形骨架,才能用竹丝在梯形上折来折去地绕“∽”,边绕边调整梯形,编到合乎需要的时候;最后用竹丝细细地把四周锁好边,筲箕就完工了。 其实,编筲箕和编别的竹器在编织过程中,对技术的要求差不多,难就难在划竹丝上。划竹丝的功夫不到家,编出的筲箕要么大洞小眼的,淘米、滤米时,米就会漏下去,不行;要么太紧,没有空隙,滤水太慢,也不行。 看着我家那把半新不旧,沉淀着岁月沧桑却风采依旧的筲箕,我在想,编筲箕的师傅该是经过怎样的磨炼,才达到这种程度呢?我**次学会举一反三,认为上学也一样,只要能吃苦,就一定会把书读好。 还在愣愣地、痴痴地盯着筲箕看,却听到奶奶说要控米了。我赶紧把筲箕放到瓷盆上,退到一旁看。奶奶用木瓢从锅里舀出几粒米,用手指头捏捏,发现只有芝麻大一点米心是硬的,便急忙用木瓢把锅里半熟的米舀到筲箕里。顿时,油亮油亮的米汤,透过筲箕上的槽槽,咕嘟咕嘟漏到瓷盆里,像银子撞击在石头上那么清脆悦耳,馋得我忍不住舔着嘴巴咽口水。 奶奶把筲箕里控过水的半生米倒进锅上的甑子里,把筲箕洗涮干净后,拿一个口缸从瓷盆里舀了半缸米汤给我。米汤里没有半颗米粒的影子,多好的筲箕啊! 我边嗅着甑子里米饭的馨香,边吧唧嘴喝着热乎乎的米汤。滑滑的、黏黏的、稠稠的米汤进肚,像吃了人生果一般周身舒泰,似乎每条血管都流淌着幸福,每个毛孔都渗透出喜悦。 明天,我就要上学了!我一定努力学习,绝不能让《筲箕笑话》之类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可怎样才能在村里杜绝这样的笑话呢?我陷入了沉思! 让人遐想的鸡篓我是说鸡篓,而不是鸡笼。鸡笼是关鸡的笼子,鸡篓却是我记忆中,村里人专门为母鸡下蛋而设计出来的一种特殊工具,彝语叫“昂其图”(“昂”是鸡,“其”是窝,“图”是篓)。 七十年代的彝家山区,由于粮食缺乏,就是在村里算得上中等生活水平的我家,每年也就养得起头把两头猪和几只鸡。可无论鸡养得再少,其中必须有一只母鸡。不养母鸡,哪来的鸡蛋?要是碰到村里有生娃或生病的,需要几个鸡蛋去探望咋整?一年不孵几窝鸡崽卖钱,哪有钱买盐巴、洗衣粉等不得不用的东西?小孩嘴馋装病想诓个鸡蛋吃,到哪里去拿? 居家过日子没有母鸡不行,可条件如此,几乎每家就一只母鸡。母鸡少,蛋就少,鸡蛋显得十分珍贵。所以,鸡主人当然得保护好鸡蛋,不让它受到损坏,鸡篓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应运而生的。 鸡篓和鸡笼虽都是竹子编成的,但鸡篓却比鸡笼小太多,只趴得下一只母鸡,结构和形状也和鸡笼不同。 鸡笼形状有点像土罐,肚大脖小,底部像圆柱剖面,前后两面是扁的,左右两边成弧形。鸡笼长脖子上有圆形盖子,方便笼中的鸡自由呼吸,或伸出脖子看外面的风景。整个鸡笼都由小手指宽的篾片编成,通身布满乒乓球大的圆孔眼,可底部是横竖交叉,笼身是斜线交叉。 鸡笼有大有小,大的可装十几二十只成鸡,小的只可装五六只成鸡。鸡笼外形算得上美观,但在村里使用价值不高,因为山里的鸡是放养鸡,早上从圈里放出来吆到房后山上觅食,傍晚回来吵着和主人要几粒粮食吃,就进圈了,用不上鸡笼。只有三四只(少了的话,一般抱着)以上的鸡需要出门时,鸡笼才能派上用场。比如背鸡上街去卖,或上亲戚家送祝米(亲戚鸡生孩子,背鸡、红糖和米等去祝贺,称“送祝米”)等等。 鸡篓是由篾片和篾丝编织成的圆柱子形竹器,直径大约一尺,高度就七八寸左右,母鸡蹲在里面,可以观望八方。编织的时候,篾匠师傅先用十几根半寸宽的篾片,横竖交叉后,根据需要握成圆柱体;然后用麻子粒一般细的篾丝,横竖交叉编好底部,再从下往上一圈圈编织,编到需要的高度,就把篾条齐刷刷砍断;最后用同样粗细的篾丝锁一转边,鸡篓就成了。鸡篓没有盖子,跟装米或面的笸箩差不多,深度却不到笸箩的一半;也不必像笸箩一样用新鲜牛屎糊得严丝合缝,而是通风透气,无论多热的天气,母鸡趴在里面都不会觉得憋闷。 我家那只鸡篓,不知用了多少年,看得出没上过什么漆,但却被烟火和风尘染得黄中带黑,黑中隐青,跟美观、漂亮等词扯不上半文钱关系。可就这只小小的、丑丑的鸡篓,却让童年的我生出许多遐想,生活也似乎变得美好了许多,尤其是母鸡趴在里边下蛋的时候。 阿妈知道,即将下蛋的母鸡身体肥胖臃肿,羽毛却很漂亮,小小的鸡冠艳得像要滴血。另外,母鸡很聪明,下蛋前不会跑远,只会在房屋团转不时咯咯咯哼着清脆的调子,东张西望地找适合下蛋的地方。看到母鸡有这些表现,阿妈就抓把包谷(有时是麦子)撒在院子里,哄母鸡来吃食,趁机捉着它,摸摸母鸡屁眼。确定母鸡会在这一天下蛋后,阿妈从贮藏室里拎出那只鸡篓,用烂布条擦掉灰尘和蛛网;然后在篓子底垫上一层黄灿灿的干松毛(也有垫稻草或麦秆草的),把它刨成鸟窝形状;再登上石头砌成的楼梯,把鸡篓放到牛圈楼左侧那面靠近院子的墙角,四周用土基围严实。 做完这些,阿妈满意地看着鸡篓点了点头,转身噔噔下楼,微笑着向站在院子里的我交代几句,方去忙她的事。 母鸡似知道窝已经搭好样的,唱得更加响亮欢快,可依旧昂着头,挺着胸在院子里转悠,半天不进鸡篓,急坏了想早点见到鸡蛋的我。母鸡难道找不到鸡篓?这瞎眼母鸡!我低声抱怨着,掇把椅子到牛圈门旁,爬到上面站着,用手指着鸡篓,扭头甜声呼唤:“嗞嗞嘞(彝语:嗞嗞,鸡的昵称。嘞,是来)!嗞嗞嘞!嗞嗞嘞——”可不管我态度怎样诚恳,语气怎样温柔,鸡望望我,望望高处的鸡笼,依旧慢条斯理地在院中散步,朗声高唱着悦耳的歌谣。 我恼火起来,很想找根棍子给母鸡几下,但想到它肚子里诱人的鸡蛋,摇摇头跳下椅子,跑到堂屋里拎把竹凳到屋檐下,靠着柱子坐下,也哼起调子来,很有点赌气要跟母鸡比赛的意思。是呢,母鸡唱得再好听,在我听来就是那一调,只不过声音高低不同,语气语调中所隐含的心情不一样罢了;而我,会说话就会唱调子,唱个十多二十调绝对没问题。不信么,那就试试吧?我一调接一调往下唱,嫩声稚气的歌声弥漫着整个院落。可藏在心里的歌还没哼完,就见到母鸡有所动作了。 其实,母鸡眼睛很尖,它应该早就发现鸡篓了,只是还没到要趴窝的时候,而尚在懵懂中的我,不知道这些道理罢了。我还以为,是我的歌声感动了母鸡,母鸡下蛋报答我呢。 母鸡乐滋滋地咯咯哼着,小小心心地从石阶上一节节跳上去,跨进鸡篓里趴好,时而滴溜溜地转动着黑眼珠观察外面的动静,时而闭着眼涨红着脸,似在使劲。阿妈说过,任何东西都有不能被打扰的时候,否则就会坏事。比如包谷夜里结籽时,如果听到狗吠声或人们大声吵嚷,就会受到惊吓,到秋天掰包谷时,我们发现有些包谷棒子上缺一排或几排包谷粒,有的缺半截。虫子产卵时,如果受到惊吓,就会一尸两命。 我不知道阿妈说的话是否真实,但绝对不敢冒险在母鸡身上尝试。家里就一只母鸡,要是真有什么不测,再怎样装病也骗不到阿妈的荷包鸡蛋吃,流着口水想吃颗水果糖更不可能。想到这些,我立马停下歌唱,轻手轻脚走到大门口守着,不让狗或别的东西进来打扰母鸡。想像着白生生、圆润润的可爱鸡蛋,我痴痴地盯着鸡篓,舔着嘴唇依着门框,不禁想起奶奶讲过的古今(民间故事)《买香香屁》的故事,想象便无边无际蔓延。 故事里说,从前有一家哥俩,哥哥狡诈自私,弟弟忠厚宽容。爹妈死后,兄弟俩娶了媳妇,哥哥只给弟弟一条小黄狗和一间茅草屋,就算分家了。 分家后的一天,弟弟驾着黄狗,哥哥驾着两头肥壮的大牯牛,同时去犁地。弟弟丢一个麦粑粑在地那头,黄狗噌噌犁过去,丢一个在这头,黄狗噌噌犁过来,不到半天,地就犁完了;哥哥的牛老慢腾腾地不肯走,无论怎么打都不起作用。弟弟的地犁完,哥哥的地还剩一大块,哥哥没法子,就跟弟弟借黄狗来犁。可哥哥很小器,舍不得做粑粑给黄狗吃,黄狗不听使唤,叫它往东它往西,叫它往上它偏往下,半天都犁不出一行地。哥哥生气,把黄狗打死,埋在地头。 弟弟听到黄狗死了,很难过,找到地头,见哪里长出三棵碗口粗的竹子。他奇怪又伤心,抱着竹子,喊着黄狗的名字,轻轻摇着,没想到竹子上哗啦哗啦掉下许多银子,落在他面前。他哭了一阵,捡起银子用衣兜兜着回家。哥哥见到白花花的银子,眼红极了,赶忙问弟弟,弟弟老老实实告诉他。哥哥便急匆匆赶去,学着弟弟的样子,边喊黄狗的名字,边猛摇竹子,哪知竹子上掉下许多鸟屎来,沾了他满脸满身。他怒火中烧,跑回家拎把斧头来,把三棵竹子全砍了。 弟弟知道竹子被砍,哭着把它们抬回家,编成个鸡篓放在草屋顶,叫道:“东山的野鸡来下个蛋,西山的野鸡来下个蛋。”话音刚落,果然有许多野鸡从四面八方飞来,争着在他的鸡篓里下蛋。哥哥知道后,又去把他的鸡篓借来,放在自家瓦房屋顶,模仿弟弟叫了许多遍。没想到野鸡飞来不少,但不是在鸡篓里下蛋,而是屙屎。哥哥恼羞成怒,把鸡篓丢到灰堆里烧了。 弟弟知道鸡篓被烧,呜呜哭着到灰堆里刨,只刨到半粒蚕豆,便把它吃了。可蚕豆吃下后没多久,无意间放出一个让人嗅着很舒服的香香屁。他脑子一转,跑到街上高喊:“卖香香屁!卖香香屁咯!”人们从大街小巷围拢,都掏出钱来买他的屁。哥哥知道后,烧了半升蚕豆吃了,也跑到街上去卖屁。没想到他放的屁比大粪还臭,让人受不了,人们争着来踢他的屁股,有个小姐还命令下人,找针线来把他的屁股缝起来。他只好急急忙忙跑回家,让他媳妇用剪子剪开。 听了这个故事,我懂得“善良才有好报”的道理。于是,忍不住掰着手指头列数阿妈、阿爹和奶奶的言行举止,幻想着和鸡蛋一模一样却比鸡蛋小那么一点点,味道比鸡蛋还鲜美的野鸡蛋躺满我家的鸡篓,乐得咧开小嘴咯咯笑出声,口水不知什么时候滑到下巴。 虽然想象跟现实的距离不小,从来没有野鸡来我家鸡篓下过蛋,但每次看着母鸡趴窝,都让我生出无边遐想,也让我有了做一个善良人的决心。 咯嗒,咯嗒的惊叫声,把我从想象的茫茫旷野中拉回来,见到母鸡自豪地从鸡篓里跃起,张开喜洋洋的翅膀一步飞落院中,用报喜样的语气对着我不停地咯嗒。我几步窜进厢房,抓出一把包谷粒或麦粒撒在院心,让母鸡来啄食,算是报答,也算是嘉奖。 母鸡如何得意地啄食,我是没时间关注的,我的心早被那只鸡篓揪住了。扔下鸡食,三步并作两步蹦跶到牛圈旁,跳上椅子,伸手拿起鸡篓里的蛋,细细把玩。那热乎乎、滑溜溜、圆润润的鸡蛋,催开我脸上一朵又一朵的笑靥,因缺盐少油而寡躁寡辣的肚子也似乎舒泰了很多。可**二天下的鸡蛋不能拿走,得留在窝里,否则母鸡见窝里没鸡蛋,就会生气,不肯在鸡篓里下蛋。所以,玩够看饱,还得恋恋不舍地放进鸡窝。 等到鸡蛋多了,是可以拿掉一些的,但也只不过从鸡篓里,拿到耳房里顿在米桶中的米上而已,万不敢轻易煮吃的。家里就一只母鸡,母鸡下一茬蛋也就二十个左右,不是等着鸡蛋去送祝米或看病人,就得孵小鸡卖钱,哪敢糟蹋了呢? 母鸡清脆的咯嗒声,变成浊声浊气的啯啯声,全身瘦得呲毛辣里的时候,这茬蛋就要下完了。那几天,阿妈每早都摸一次鸡屁眼,看鸡肚子里还有没有蛋。确定蛋已经下完,就得考虑让不让母鸡孵蛋的问题了。要是等鸡蛋急用,阿妈就把鸡篓拿下楼,打扫干净,让阳光消消毒,收到储物间里。一般情况下,阿妈都把之前放在米桶里的鸡蛋(留下三四个备用外)拿出来,在鸡篓里排成一个圆,让母鸡孵蛋。 母鸡没日没夜趴在鸡篓里,一趴就是二十一天,用它的体温捂热鸡蛋,除了每天出来一次,匆匆找几粒食吃、喝几口水外,就那么不动不扭地保持同一个姿势,趴在鸡篓里,很是辛苦。等小鸡孵出来,母鸡瘦得只剩骨架子,顶着一张有毛的皮了。看着母鸡可怜,我牢牢记住阿妈的话,一听到母鸡啯啯发出唤食的声音,从鸡篓里跳出来,就飞一般跑去帮它拿来食物和水。 那长长的二十多个白天(晚上睡觉记不得),我常常坐在正房屋檐下,盯着鸡篓,掰着手指头数日子。我知道,日子过去一天,毛茸茸可爱的小鸡就离我近了一步。有时还会产生幻听,好像有许多小鸡在鸡篓里唧唧地叫,掏掏耳朵跑到鸡篓下,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大多数时候,望着鸡篓陷入无垠的遐想:鸡崽变成一张张钞票,飞进阿爹怀中,买回许多许多水果糖。那花花绿绿的水果糖仿佛就躺在我的手心里,一颗正在嘴里慢慢融化,甜蜜蜜的感觉在每一条血管里流淌,每个毛孔都畅快。 咽着口水吧唧了几下嘴巴,才发现母鸡还是静静地趴在鸡篓里孵蛋,只有辣啵啵的阳光在挠我的大腿,好久没见到肉和蛋的肠胃在咕咕抗议。要是鸡篓不太暖和,多有几个石鸡蛋(没孵出小鸡的蛋),不就马上可以吃到鸡蛋了吗?一个念头从脑海中掠过,刚舔着嘴唇浮上一朵笑容,立马想起《卖香香屁》的故事,意识到人不能有坏心眼,便呸呸两声,双手捂着羞红的小脸。 鸡篓,让人遐想的鸡篓! 甜甜的饭篮子把记忆仓库里的老物件翻阅一遍,发现最老最旧的就是那只饭篮子。可就这只乌漆麻黑、辨不出本色的饭篮子,让我的回忆散发出甜甜的味道。 从我记事起,饭篮子长年被绳子绑着,吊在火塘上方的檩子上,里边装着家里仅有的几块红糖。除了逢年过节煮鸡蛋酒必须用红糖调味,村里哪家生孩子或老人生病得拿红糖去探望,孩子哭闹得实在没办法需用红糖哄乖等情况外,饭篮子是不会轻易取下来的。 于是,饭篮子成了我们姐弟三人无法抵挡的诱惑,我们有事没事就坐在火塘边,流着口水呆呆地仰头望着它,弄得蹲在脚旁的小花猫也好奇地昂首盯着饭篮子喵喵叫唤。看得眼睛发直的时候,就感觉有丝丝淡淡的甜味钻入鼻孔,肚里的馋虫也异常活跃起来,不由得吧唧着嘴巴咽口水,思索着如何骗阿妈取下饭篮的问题。然而抓破脑袋,还是没有办法。你想啊,每年家里的糖票就只能买那么一点儿红糖,当然得用在“刀刃”上,怎能随便浪费呢? 脖子仰酸,脑壳想疼,嘴里溢满口水,可饭篮子还是稳稳地挂着,红糖舒舒服服地躺在里面睡觉呢。没奈何,便尽力想象红糖含在嘴里融化的过程,口水似乎变得有点甜味,心情也好了许多。是呢,只要红糖还在,心就踏实、就甜蜜!但想象越活跃,越不敢错眼地盯着饭篮子,生怕一不小心,饭篮子就会飞到天外似的。这担心不是无凭白故的,它来自奶奶讲的《阿强阿宝》序列故事中的《偷羊肉》一则: 常土司家的长工阿强阿宝聪明能干,常想出一些办法跟主子斗智,帮穷人出气。一年过火把节,常土司派阿强阿宝和其他两个下人杀一头肥壮的大煽羊,杀好后却一点儿都不想给下人。阿强阿宝气不过,便下决心弄到羊肉。他知道土司最喜欢跟人打赌,就笑眯眯地对土司说:“老爷,我能偷到你的羊肉,你信不信?”土司不相信。阿强阿宝趁机说:“要是我偷到羊肉,羊肉归我;要是偷不到,我陪你一只羊,咋样?”土司认为自己必赢,便答应了。 土司是个贪财鬼,因怕输而特别小心。他把羊头砍下放在火塘边,羊肉全砍在一口大吊锅中,顿在火塘里的三脚架上煮,亲自守在旁边。从中午熬到日头偏西,熟羊肉味道阵阵扑鼻,却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土司脸上浮上几丝得意的笑容,东倒西歪地打起瞌睡来。没想到,阿强阿宝晓得土司家新盖的正房还没有栈楼板,火塘就在正中间那间堂屋里,便到山上砍了一根手腕粗的带勾硬质长木棍,趴在屋顶候着。等羊肉熟透的香味飘到屋顶,就在屋顶对准火塘的位置上折掉几匹瓦,把长棍放下去勾住吊锅把,拎到房顶后,再递给房后等着的同伙。 迷糊间,土司见吊锅缓缓升空,弄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揉了好几下眼睛,才大叫:“羊肉飞天了!羊肉飞天了!”羊肉咋可能飞天?听到的人以为他说梦话,都不理睬。等他彻底清醒,气得歪着鼻子,嗅着羊肉膻味找到下人住处,羊肉早被大家吃个精光。 村里人家的生活是困难,但民风还算淳朴,很少有东西被偷的情况,又没有打赌这来子事,是用不着担心的。可不知是暖意融融的火塘容易滋生想象,还是小孩子家喜欢乱想,望着挂在火塘上的饭篮子,就会忍不住想起这个故事,只要眨一下眼睛,恍惚篮子就冉冉升空。等定目细瞧,看清木楼板严丝合缝,拴篮子的绳子坚固结实,方把心放回肚子。饭篮升天或绳子断掉的可能性被排除,又担心起陈旧的饭篮会散架,红糖会掉在火塘里烧化,便一遍遍在心里祈求:饭篮子牢些,再牢些! 如我所愿,饭篮子虽然很旧,旧得只剩烟火的黝黑,但确实很牢固,就因为如此,还能派上用场,只是用途不同。奶奶说,她刚嫁来的时候,饭篮子就只有六七成新了,那时家里人很爱惜它,随时把它洗干净、擦清爽,等爷爷到离家较远的地里干活,奶奶便拎着饭篮子给他送饭。每当说到这里,奶奶就眉目生辉地称赞起饭篮子,说饭菜送到地里还温着,还有一丝淡淡的竹子清香呢。 听了奶奶的话,我再次盯着饭篮子看,它的形状像吃饭用的土碗,却比饭碗大好多,跟我家那把能舀两公斤清水的葫芦瓢差不多大,应该能盛够两三个人吃的饭菜。饭篮子彝话叫“摸思”,“摸”是“竹”,“思”是“拎”,连起来意思就是“能拎的竹器”。是竹器没错,而且整个是麻子粒粗细的篾条编成的,可“思”却理解不了啦。没有手柄,咋个拎法呢?拎着出门,不得有一个盖子,饭菜才不容易冷却或进灰尘吧?望着旧兮兮的饭篮子,我扑闪着大眼睛想。 奶奶像猜出我的心思,脸上堆起橘瓣样畦摞畦的笑痕,摸了摸我的小脑袋告诉我,那时饭篮子有手柄,也有盖子,盖上盖子还好看着呢。后来的后来,记不得是哪年哪月,口缸、饭盒、保温桶等物什进了村,饭篮子就被丢在杂物堆里,手柄和盖子也不知去向了。如果不是透气度好,东西放在里面不容易发霉,被我妈翻出来装红糖,早就怕是“尸骸”无存了。 看来我还能认识饭篮子,真得感谢阿妈物尽其用的勤俭精神。像眼巴巴望着我手里的包谷籽的那只公鸡,我眼露饥渴,高高仰着头,伸长鼻子吮吸着饭篮子里的甜味,一波波喜悦在心底荡漾。想骗糖吃的念头也不再那么强烈,只期盼饭篮子永远吊着。 可事情往往不会如人意,有一年冬天,村里好几家妇女生娃娃,仅有的几块红糖都送掉了,饭篮子被取下来扔在灰暗的厢房里,我的心跌入灰暗中,感觉火塘也不再那么温暖。就是冷得实在不能不烤火时,也尽量低头俯首,以免看到火塘上方空空的样子。即便这样,有时还是压不住心里的火,攥紧火钳狠狠捅火塘里的柴禾,或用脚重重地踢翻不识趣地凑到脚边的小花猫,就像红塘被火塘吞掉或被猫吃光样的。 火塘自然能默默忍住,不长记性的小花猫却吃了不少苦头。就这样过了好些天,饭篮子又让我嗅到甜甜的味道,心情也平复了好些。 一个早晨,我正蜷缩在被子里幻想着红糖含在嘴里的甜蜜,却听到叔叔在喊我。美梦被惊扰,我老大不高兴,撅着可以拴一头老母猪的嘴,穿好衣裤从耳房里出来,见叔叔穿上羊皮褂,戴着羊毡帽,手里捧着洗涮干净的饭篮子站在院心,大黑狗摇着尾巴在他腿上蹭来蹭去。这副装束是要干什么呢?我好奇地打量叔叔。 可还等我发问,叔叔便边朝大门外走,边笑颜颜地说:“我带你去收蜂蜜!” 收蜜蜂?这是一回什么事哦?我愣愣地站着不动,大黑狗也愣愣地望着我没动。叔叔见我没跟上他,转回头说:“赶紧的,太阳出来蜜蜂就出窝了,不好收。有蜂蜜吃呢!” 有这么好的事?我来了兴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迅速跟去,大黑狗也跟上我的脚步。踩着嚓嚓作响的白霜,沐浴着冷飕飕的寒风,缩着脑袋,双手抱胸,扭秧歌一样走在曲里拐弯的山路上。翻山过河,好久还没到,冷得我鼻涕口水一起往下流,想起还在被窝里舒服睡觉的弟弟妹妹,怨气又从心底往上升,转身使劲把默默跟在身后的大黑狗推到身边的小河里。黑狗被冷冰冰、清洌洌的河水弄湿,跳到岸上噗噗吹着鼻子,摇着身子抖毛上晶亮晶亮的水,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看到狗这样,方觉得后悔,怯怯地低下头,不敢望叔叔瘦削的后背。叔叔当然发现了一切,但没有半点责怪我的意思,扭头看看我,又看看还在背后山顶东张西望的阳光,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堵岩子说:“快了,就在前面朵说果(彝语地名)!”此时,我们已经离开小河,朝西边的斜坡爬去,坡头是一条狗身子一样粗的水沟。 沿着麻绳样细的沟埂弯扭了一大会儿,终于到了那堵灰色的石崖前。叔叔停下脚步,把头伸过小沟,朝岩洞里望了望,微笑着点点头,把饭篮子顿在沟埂的草坪上,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打开瓶盖倒出几粒白色晶体状的糖精放在左手心里,然后双手并拢弯成一个碗状,舀起一大捧清水,含到嘴里噗噗喷在饭篮子上。 叔叔做这一切的时候,我几次把脖子抻得像大鹅脖子一般长,把目光使劲抛过水沟,看向岩洞。还真见到一大撮蜜蜂黑压压地攒在一起,坠在岩壁上蠕动,好像团在一起相互取暖,用集体的力量对抗刺骨的寒风。 喷完一捧水,叔叔又倒出几粒糖精,又重复一遍之前的动作,三番五次之后,饭篮子的甜味浓得老远就嗅得到了。叔叔翕动了鼻翼,满意地笑笑,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白色纱布包住头,叮嘱我走远些,就抱着饭篮子跳过水沟,双手攥紧饭篮底部的托子,让篮口对着蜂洞,趴在洞口下方。 蜂蜜突然被惊扰,嗡嗡嘤嘤吵嚷一阵,有几只胆大的先飞进饭篮子舔糖水,好一会儿后又飞进几十只,再好一会儿后是几百只,最后是一大撮。这中间,好几只蜂蜜先后朝叔叔脸上蜇去,叔叔却像感觉不到痛似的,像一根木桩般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我很紧张,却被好奇心拽住,依旧站在沟这岸饶有兴趣地观看,心里一个劲地祈祷:蜜蜂乖巧些,再乖巧些,不要蜇人! 蜜蜂没有因为我的虔诚而变乖,反倒更加调皮,有一只竟然飞过水沟朝我而来,我吓得赶紧躲在黑狗身后,可左手大拇指还是让它蜇了一下。虽然只是头发丝样细的一根小针,并且被我拔出来了,却还是又疼又痒,加上冷风毫不怜悯的扑打,我难受得要命,哭丧着脸退开好几步。叔叔依旧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紧紧贴在岩上面洞穴口,似乎和岩石融在了一起,对我的疼痛一无所知,只有那条黑狗像想安慰我样的,伸出红红的长舌头,温柔地舔着我的大腿。 一丝阳光从山上下来,轻轻抚摸着我冷得发红的小脸,我蹲下身子,搂着还有些湿气的黑狗,把受伤的拇指伸到狗的嘴巴前。狗明白我的意思,轻轻地、柔柔地舔着我的拇指,阳光噗嗤噗嗤笑着,大片大片围拢来,用暖洋洋的金色纱巾包裹着我。身子暖了,心也渐渐暖和起来,想到有“蜂蜜吃的话”,我流着口水,披着灿灿阳光,扯着狗耳朵,转身去找叔叔。 叔叔依旧套着纱布,站在沟埂上,双手举着抱成一团的半饭篮子蜜蜂,目光穿过纱布眼眼正找寻我。见我举着大拇指走来,露出他那对大龅门牙呵呵笑了两声,关切地说:“被蜇了吧?掐点苦蒿揉揉!还是刚才的话,离我远点,担心又被蜇!”说完,生怕我跟上他,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我心心念念想着蜂蜜,口水都要流到下巴了,可见到叔叔那块连纱布都遮盖不住的肿脸,不敢问蜂蜜的事,只一路跟着小跑。蜂蜜没影,大拇指又这么疼,我越想越委屈。大黑狗长了记性,总和我保持着一定距离,我停它停,我走它走;小河水也不仿来时一般演奏银铃般悦耳的乐章,而是啜泣样呜咽。 叔叔的心思全在饭篮子上,没有注意到我,我气冲冲地举着拇指,狠狠踹了木大门一脚,才怏怏地进院。弟弟妹妹见叔叔举着蜜蜂进来,刚想凑近看,却被叔叔制止住,只好乖乖退到牛圈墙上靠着,边烤太阳边看叔叔动作。我阴沉着脸,窜到弟弟妹妹身边,却因怨怒而不看叔叔。可无意间,我的视线又被吸引了过去。 叔叔把嗡嗡嘤嘤的饭篮子放到围墙上,又去弄些糖精水,往早已顿在围墙上面、侧面盖子已揭开的圆木蜂箱里喷一阵,然后找根木棍来;之后,一手拿着木棍,一手把饭篮子挪到蜂箱口,把蜜蜂连同那几块只有三岁孩子巴掌大的蜂蜜(这群蜜蜂可能分出来安家不久,所酿造的蜂蜜不多)轻轻拨进蜂箱。 大多蜜蜂嗅到蜂箱里浓浓的甜味,乖乖呆在里面舔食,少数在蜂巢门口的阳光中吵来吵去,半天不进去,还有几只又飞到叔叔脸上。好一会儿,蜜蜂差不多都进了蜂箱,也安静了许多,叔叔把饭篮口对着蜂箱,小心地用棍子挑出两小块蜂蜜放进篮子,又耐心地把上面的蜜蜂一只只拨回蜂箱,才叫我拿去分弟弟妹妹吃。 终于可以吃到蜂蜜了!我乌云密布的脸倏然阳光灿烂,忘记了疼痛的手指,砸吧着嘴,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叔叔身边,左手接过饭篮子,右手撮起一小块蜜蜂,狠狠咬了一口,满口甜香,油亮亮的蜜汁流到下巴上。哇,这蜜甜流进每一条血脉,心也跟着甜蜜起来!我伸出舌头舔了舔,才转身回走,却被赶上来的弟弟妹妹堵在院心,三人一起抱着饭篮子,蹲在地上吃完舔净。 叔叔盖好蜂箱盖子(圆形的箱盖中心,早已凿好一个男人拇指粗的口口,专供蜜蜂出进),又弄些新鲜牛粪糊严盖子四周。之后,取下纱布来到我们身边,准备拿篮子去清洗,可我们不让。我们掇把椅子垫脚,把饭篮子端端正正地摆在正房旁边围墙上,一想起就跑到篮子下,翕动鼻翼吮吸那甜甜的味道,有时还忍不住拿下来,用舌头舔那丝丝甜蜜。 挂在火塘上的饭篮子是甜甜的,闲置在围墙上的饭篮子也是甜甜的,连后来的回忆也是甜甜的。 嘎吱作响的风箱宋朝诗人梅尧臣《和孙端叟寺丞农具•颺扇》诗云:“田扇非团扇,每来场圃见,因风吹糠籺,编竹破筠箭。任从高下手,不为喧寒变。去粗而得精,持之莫肯倦。”诗题中的扬扇,就是我说的风箱。 风箱是一种综合利用流体力学、惯性、杠杆等原理,人为地让空气流动,去除稻麦等作物躯壳的农具,又称扬谷机、风柜、风扇车、飏车、扬车、扬扇、扬谷器……据史料记载,公元前二世纪,我国就发明了风箱,比西方国家早了两千年左右。 风箱与之前的去壳工具簸箕筛子等相比,快了不止十倍,而且非常省力,在世界农具史上曾经是“高新科技”。可层摞层的大山,阻碍了外面事物进山的速度,风箱慢腾腾来到记巴拉村,成了村里农具中举足轻重的一员,已是七十年代初期的事情了。没想到的是,它就那么风光地存活了不到十年,却又无情地被脱粒机和碾米机等机器驱逐出人们的生活,成了村里寿命最短的农具。 新事物能这么快的进山取代旧事物,说明山里和外面的距离在渐渐缩小,这是值得庆幸的。然而人是一种感情动物,不会轻易忘掉曾给他(她)带来快乐的东西。我就常常怀念,风箱在场坝上吱嘎流淌的那些夜晚。 记巴拉村一年到头,主要种植大春和小春两茬农作物(少量的洋芋、荞子等除外)。农历三月底或四月初收获的小春,以小麦、大麦为主,还有少量的蚕豆、豌豆等;农历八月底九月初收获的大春,以包谷和稻谷为主,黄豆、花豆等豆类为辅。当时,大集体劳动所得的粮食,队里留下交公余粮的部分,其它都按人口和工分划算出来,分到一家一户。在这些农作物中,只有包谷棒子能带壳分,其他粮食都要先经过脱粒,弄干净后才分。而需要脱粒的农作物中,除了饭谷用掼槽掼之外,其它都要经过打场、扬场两道工序,才能搞清爽。 农忙时节,不加班加点咋行?于是,白天打场,晚上扬场,成了记巴拉村的习惯。趁太阳火爆,农作物容易从壳里往外蹦,一天打下两或三场。每打完一场,用木叉把长长的杆子掀到场子下方(西边)空地里,用木耙把粮食连屑带壳赶在一起,堆在场子一角,等晚饭后再来扬场。虽然大春收获的粮食比小春多两倍以上,但大春作物中只有糯谷和豆类需要打场、扬场,天把两天就可完成,掼好的谷子也得从公房里搬出来筛簸干净,但也不需要几晚。 每年人们在场子上逗留时间最长的是春末夏初,因为这个季节收获的农作物都需要在场子上打场、扬场,就算村里的劳力全都上阵,没得七天八天是完不成的,而打麦子的时候最多。这样的晚上,是我们这群喜欢跟在大人屁股后边玩耍的半大孩子,最快乐的时候了。 夜风凉得像贮藏在水缸里的山泉水,大人们忙碌的身影在汽灯光下,仿如黑白电影里的人像一样影绰;麦秆草滑溜地舒适(不像豆类杆杆那样戳人),草间不时散发出一阵阵淡淡的清香;伫立在场子中央那架风箱不停地匀速运转,响亮的嘎吱声和或人们爽朗的笑声裹挟在一起,震荡整条坝子,连路过的风也嗤嗤偷笑。 麦秸堆上,娃娃们三个一团,五个一簇地聚在一起,翻筋头的,斗牛、斗鸡的,追逐打闹的,钻到麦草下躲猫猫的,不一而足。龙潭水般纯净通透的笑声,麻雀样吱吱喳喳的吵嚷声,汇成一股巨大的河流,直捣劳动着的大人耳鼓,替他们赶走疲惫,为他们驱散愁云。整个场子成了笑声的海洋,连风箱发出的声音也似乎透着喜气!玩够了,玩烦了,约几个要好的伙伴,静静地躺在麦秸堆上数星星,或藏到麦草里睡觉。那愉快是多么丰腴啊! 可娃娃们不会忘记,这样的快乐是风箱带来的。没有风箱前,家家的大人都不愿意让自家的孩子,到正在扬场的场子上玩。有些调皮孩子趁家长不留神,偷偷跟来,也免不了受到一顿训斥。就算不挨骂,也玩不舒心,玩伴少不说,每次玩回家都全身痒痒,眼睛也不舒服(这正是大人不准他们来场子的原因)。大人们知道,这是劳动环境造成的,他们也有相同的反应,只是躲不开而已。 那时,扬场的人分四群:揽麦组、簸麦组、扬麦组、扫场组。 揽麦的,是场子中央三组身强力壮的大男人。他们每组四人,组与组之间拉开一米远的距离,各组分别用大腿粗的长木棍交叉支起一个大三脚架,架上拴一把眼眼有黄豆粒大的揽筛(村里的筛子,分筛面、麦粒、米粒等的细筛和揽筛两种)。两人用撮箕不时从左手边撮起裹着杂质和麦屑的麦子,倒进揽筛里;另两人相对立于揽筛两侧,不停地推来拉去,把麦粒和麦屑筛下去,把留在揽筛里半截半截的麦秆,倒到右手边堆着。 簸麦的,是场子东面(公房前)边那一排女人。她们两两组队,一人用撮箕到三脚架下,把揽下来的麦粒和麦麸一股脑儿撮来,倒在簸箕里;另一个便端起簸箕,微弯着腰,一下一下地簸,把麦麸一点点簸到前方一步远的地方,把簸干净的麦粒倒在身旁的笸箩里。七八把簸箕的嘭嘭声,像浪涛翻滚般豪壮,一顿饭的功夫,她们身边的一排笸箩装满金黄的麦子,她们前方堆起一座座小小麦麸山。 扬麦的,是麦秸堆前那几对臂力大,口哨打得特响亮的伙子。他们不会簸簸箕(村里的习惯,簸箕大多是女人使用),揽麦又要不了那么多人,于是就去喊清风来,扬麦子。他们仍然两两一组,组与组之间间隔一米左右,一人用撮箕把有渣渣的麦子撮来,把里边的半截麦秆捡掉后放在同伴脚边,再拿起另一把撮箕去撮麦子,再重复之前的动作;另一人迎着风向,把撮箕端得比额头还高后,边嘘嘘打着口哨,边慢慢把撮箕里带屑挟麸的麦子,一点点往地上倒。八九个伙子脆生生的口哨声一起响起,风呼呼而至,沉甸甸的麦粒落到脚下,麦壳被吹到一尺远的地方落下,细细的麦屑有的飞到麦草堆边,有的钻进麦秆草里。顺风时,伙子们自然很惬意,甚至还有些小得意,雨没唤过,但他们有呼风的能力。 可要是风儿顽劣起来,在他们把撮箕里的东西往下倒时,翻几个筋头或打几个旋,麦屑和麦麸像无处栖身的游魂到处飘飞。这时,簸箕簸出的麦屑和麦麸,漏下揽筛的麦屑和麦麸,都不会乖乖地落到人们希望它达到的地方,而是随风游荡,整个场子乌烟瘴气。场上的人受到辣乎乎的袭击,不约同声地呸呸几下后,骂天骂地,骂风骂喊风的伙子,骂别人的爹娘;麦秸堆上玩耍的孩子,急忙慌里慌张地躲进草堆里,可不管钻得有多快,总免不了被麦屑扑打几下,呛到几口;伙子们的伤害不可能比别人轻,但因心里有驾驭不好风的歉疚,不敢出一言,就那么尴尬地站着抓脑壳,吹鼻子。 扫场的男女皆有,人数最多,活动也较为自由。男人们用带齿的木耙在麦堆里刨,尽量把长点的麦秆弄出来,送到麦秸堆上;女人拿着稻草做的扫帚,弯腰仔细扫场子,耐心到不放过一颗麦粒。这些连汉话都不会说的妇女,绝对不会背诵“粒粒皆辛苦”的诗句,但她们比谁都知道粮食来得不易。 热火朝天,灰头土脸,不到半夜是没法把场子收拾好的。要是还得拖着像拴上铁块样的两脚,去麦秸堆里刨孩子(有孩子跟着,一定是熬不住睡着),谁不窝火?骂是轻的,只是看着人多,不便打娃娃,才使劲忍着。这样的夜晚,虽有收获的喜悦,但遗憾是免不了的。然而那一页总算翻过去,场子上的快乐终于圆满起来。 “农业学大寨”浪潮卷进山里的每一个旮旯,队长被选派到别的公社交流学习了半个多月,满面春风地回到村里,恰是麦收时节。还没等息够气,他便急慌慌地带着村里四五个壮汉,到山外抬回一架灰扑扑的木制大东西,摆到生产队公房屋檐下,说是**的扬场用具,叫“风箱”。 风箱?又一个没有彝族名字的玩艺!这东西真管用么?村里的老人看着这笨拙的物件撇嘴,浑浊的目光中流淌着疑问。哪祖哪辈扬场,不是用簸箕、筛子?难怪他们怀疑!就是年轻一代,也满脸刻着“好奇”,转前转后一遍遍地看,有几个年轻人还想伸出手摸,看到队长望着自己,又怯怯地缩回手。队长见此情形,捋着胡子茬站在一旁得意地微笑着,不讲解,也不做示范。 被群山圈在怀窝里的记巴拉村人,根本不知道这东西还有很多个名字,更不晓得它已经在中国一些地方使用了两千多年,还把它看作稀罕物呢。的确,它虽然和村里的掼槽等木制农具一样,由木料本色打造而成,可美观且威武,结构精当,做工精细。 风箱是杉木打造的,高约1.5米,长2米左右,外观被刨得光溜溜的,远看像一匹威风凛凛的灰马,近观才发现它没头没尾。风箱由箱体、箱斗、四脚和两个接粮器组成。 箱体右面是一个直径1.3米上下的圆形风腔,风腔内装有六方形结实木材转轴,转轴上均匀合理地镶嵌着六块极薄的木制风叶,用一根中指粗的圆铁杆贯穿转轴中间,转轴正面露出箱体部分是曲柄形,作为风箱摇手。箱体左边上部是梯形入料仓,也就是箱斗,斗口上方长约60厘米,宽和高均为30厘米左右;斗下口是一块长约25厘米,宽约5厘米、厚度约3厘米的长方形木板,木板上装有活动装置,活动装置通到外面,由箱体上的横竖交叉的两块巴掌大的木开关控制;箱体左面,是一个方形大通风口。 风箱正反两面,各有两根长1.2米左右、宽和厚度均约3厘米的木条,固定在箱体上,垂直立于地面,就是风箱的四只脚。另外,前后还有各三根于地面平行、起到固定箱体作用的横木条。这六根木条中,中间两根对称的木条比风箱还长出一截,厚度和宽度跟竖着的木条差不多,就成了抬风箱的杠杆;上面那根长度和箱体差不多,宽度和厚度和中间那根一样,下边离地面不足3厘米的那根较短较细,长度、宽度和厚度只有中间那根的一半,它穿进前后两脚间。两个和扫垃圾时用的撮箕一般大的梯形接粮器,口斜朝下,安装在箱体两面,搭在上面离地面最近那根横木上(前后各有一个接粮器,正面那个靠前些,背后那个稍靠后点。) 虽然风箱在所有的木制农具中,结构算是比较复杂的,但使用起来便不难。风箱抬回来那天,村里的人们打了三场小麦,在场子角堆成三座小山。天还没有完全黑尽,汽灯刚亮起来,队长就叫两个大伙子把风箱抬到公房前,风口对着公房;然后他站在箱体前,均匀地摇着手柄,让风箱空转了几圈后停下来,安排工作。三个大伙子交替摇风箱,特别交代要摇均匀,麦子才能扬干净;其他男人上箱,就是把裹着麦麸和杂渣的麦子撮来,倒进箱斗;妇女统统去扫场。 摇风箱的伙子,一手控制开关,一手摇着手柄,饱满的麦粒从靠前些的接粮食器里缓缓流进笸篮,秕麦从靠后一点的接粮器迟迟疑疑地跌进另一个笸篮,杂渣和麦麸从大通风口喷出,落到离风箱一步远的地方。场子上再也没有乱飞的麦屑,连空气都是干净的。 吱嘎吱嘎声像溪水一样流淌,说话声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喜欢看热闹的娃娃们,围着风箱转了几圈,便到麦秸堆上玩耍,笑声夸张到让房后的山们回应不绝。夜深的程度,还没到之前扬场夜的一半,金灿灿的麦粒却都已归仓,麦麸、麦屑堆成小山。劳动者似乎意犹未尽,但看看干干净净的场子,满意地望着风箱点点头,笑嘻嘻地去找自家的孩子;娃娃们也还没玩够,可他们知道,有了风箱,这样愉快的夜晚还有很多,就吱吱喳喳叫着、嚷着,一步一跳地跟着大人回家。 风箱曾给人们带来无穷的快乐,可包场到户后,大家都嫌它笨重,嫌他占地方,纷纷想办法买别的扬场机器。它就这样被赶出人们的生活了。 曾经的和面具我不知道,这种彝话叫“凡”的东西,汉语叫什么。只因它是八十年代前,山里彝家用来和面的工具,就把它称为“和面具”了。在童年的记忆中,和面具曾经是守护厨房的忠实卫士,从不离开厨房半步。 大概从耐磨耐用方面考虑吧?村里人家的和面具,所用材料大多是木质坚硬的楠木,也有少量梨木或柳木。和面具做工不复杂,把一截圆木凿成长梯形,再把里外、上下八个角刨成圆弧就成。 楠木、梨木和柳木不难找,但要找到够做一个和面具的木料,就不容易了。和面具的构造跟升子、木箱、柜子等不一样,它不是由几块木板拼接成,而是像木猪槽似的,整个由一段木头凿成。因此,不管季节咋个变化,木料怎样涨缩,都不漏一滴水(拼接的木具,缝隙会漏水)。可由于它在宽度上的要求(窄了不好和面),很难找到合适的木料。 和面具形状基本相同,大小可就不一样了。我家的和面具,跟山里人家的和面具相比,应该属于中等。它的上口长约1.9尺,宽约1.2尺;底部长约1.5尺,宽约1尺;高度大概只有0.8尺左右。如果要做这样一个和面具,长度倒不用担心,长到十几二十米的楠木或梨树、柳树有的是。可想找能凿出宽处为1.2尺的木料,树的直径至少得在1.5尺上下,而且还得是直挺挺的,这就难了。当然,树是圆的,宽度够了的话,高度就不再话下了。 所幸和面具牢固,一个就可以用几代人,不必经常换。我家的和面具,不知是哪辈人传下来的。奶奶说,她嫁到这个家时,家里就用这个和面具了。它被岁月的风尘和油烟熏得乌漆麻黑,根本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不管阿妈用灶灰还是洗衣粉去清洗,都没有半点改观,真有种“老鸹洗不白”的固执,让人看着不大舒服。 这和面具形象不美观不说,还没有半点自知之明,一直那么高高地反扑在我家那个靠门而立的厨柜上,傲然地注视着进入厨房的每一个人。躺着就躺着吧,偏偏天天窜到阿妈手中,摆弄那些面面,把米饭挤出甑子,把我进厨房时晶亮晶亮的目光,击打得暗淡一片。 我多么希望看到,阿妈拿着那个花瓷盆,淘洗白生生的大米啊!于是,每到做饭时间,就雷打不动地双手抱着辘辘作响的肚子,蹦到厨房转一圈。可除了逢年过节,每次我看到的,都是阿妈在那个黑不溜秋的和面具里舞弄的情形。她先把和面具抬下来,摆放在地上,从面袋子里倒出合适的包谷面(偶尔是麦面或荞面),再拎只清水桶在身边,桶里放一把木瓢。 慢条斯理地做好这些后,阿妈望了望和面具里金灿灿的纯纯包谷面(有时面里不得不掺些野菜),满意地点了点头,微笑着蹲在和面具前。她先用木瓢舀适量的清水洒到包谷面上,用双手搅拌一会儿;然后一手端着装满清水的木瓢,一手认真搅拌,搅拌几下,洒上一点儿水,再搅拌几下,又洒一点儿水,直到包谷面变成黄爽爽的,不干燥,不粘连,才放到甑子里蒸。蒸到包谷饭上汽,就把甑子端下来,把饭倒进和面具里,又洒些清水搅拌均匀,再放到甑子里蒸透,包谷饭就做成了。 看到阿妈乐滋滋地做这些事,我忍不住来气。想不通她哪里来的这份好心情?难道她没看见她捡嘴的女儿,吃饭时扯直脖子使劲咽的艰难动作吗?可最戳鬼火的,还是我五六岁那年夏天的一个早晨。 几天前,队里终于等来一批叫“美国包谷”的供应粮。那包谷籽样子很好看,大颗大颗的籽粒,比村里种植的包谷籽将近长一倍,可做出来的包谷饭糙兮兮的,比本地包谷饭难咽了不知多少倍。刚吃了两顿,我的嗓子眼就辣乎乎的难受,有种想咳又咳不出来的感觉。吃到第三天,我实在受不了。趁晚饭后大家都在,我故意当着爹妈的面,双手不停地抹脖子,不断地咳嗽,还不住嘴地叨叨:“这美国包谷,这美国包谷,这美国包谷……”爹妈见状,约好了似地苦笑着摇了摇头,却都没出声。 我想,一贯心疼女儿的阿妈,一定会做一顿白米饭,或者在包谷饭里掺点白米,抚慰抚慰我受伤的喉咙。可第二早,当我像一只快乐的小松鼠似地蹦跶到厨房,仍然见阿妈蹲在地上,一板一眼地和那些美国包谷面,脸上依旧挂着满足的笑容。我顿时拉下脸来,转身离开,到门口时还重重地踢了门槛一脚。我不敢回头看,但猜得出阿妈的脸色是如何变化的。当时只顾在心里发狠,并且决定采取行动。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没有了和面具,阿妈就没法和面;没法和面,就会给我们做白米饭。 我计划着趁白天没人在家,把和面具拎到村口两条河交汇处,扔进夏天湍急的河里,让水流把它冲走。等啊等,终于逮着机会,我急匆匆冲进厨房,想拎起和面具飞跑。可万万没想到,这个不足五公斤的和面具,对于瘦小的我而言,还是太沉重了。我用双手搂住,才能勉强抱得动。但抱着走路都艰难,更不用说跑了!这遭瘟的和面具,咋比死尸还沉?我咬牙骂着,重重地把它砸到地上。盼着和面具裂开几条缝,**碎成几块,然而它却只愤怒地发出一声啪后,正面朝上,稳稳地躺在地上,像在安心等待面粉的到来。 这沉甸甸、硬邦邦的东西,除了扔进火塘烧掉外,我是没办法毁了它的。我围着和面具转着圈看了又看,抓耳挠腮地想了又想。可就像彝人俗语说的“糊涂人也有聪明的时候”,我正在想该用干松毛还是松明火把把它点燃的时候,猛然想起供应粮没到前的几天,阿爹每早满怀希望地拎着空落落的麻袋出门去借粮,可每晚阴沉着脸,拿着瘪兮兮的麻袋回家的情形。 难道柜子里真的没有一点粮食了?如果那样,我把和面具烧了,又没有米做饭,一家人不得饿肚子?吃粮不管闲事的我,心里袭上一丝担忧,便走进耳房。我掇把竹凳垫着,小心地站在凳子上,揭起靠门那格木粮柜(平时装谷子)的盖子,就着从打开的门里进来的光线,伸头仔细搜寻,可柜子像一张饥饿的大嘴巴,空荡荡地张着,连一粒谷子的影子都找不着;再打开旁边那格(平时装包谷),只有半袋美国包谷依着柜壁。两格粮柜我都看过了,心里还不服气,跳下凳子,又打开柜子旁边的木制米桶,没想到桶比脸还干净。 妈呀,差点犯了个大错误!我伸了伸舌头,赶紧回到厨房,抬起地上的和面具,小心都让它仍旧反扑到橱柜上,还找来抹桌帕,像阿妈每次用完它时一样,细细地擦拭了一遍它的背面。那次以后,我对阿妈有了一些理解,只要和面具能天天派上用场,家人就不会挨饿,她心里也就满足了。于是,和面具似乎顺眼多了,觉得美国包谷饭也没有那么难吃。 不能改变生活,就改变心情吧!我慢慢学着适应。可我真心喜欢上和面具,是从第二年端午节开始。每年初夏,村里收获的麦子就会分到一家一户,该是吃白面馒头的日子(包子不敢想,没有糖或肉做芯子)。但要想做馒头,就得把麦面磨得比做麦果饭精细,那是很费工费力的。 那时家家的磨面工具都是石磨,推磨得用腰杆撑起扁担,驮着磨盘一圈圈地转,艰难可想而知了。从磨眼里下到两扇磨盘间的粮食越少,磨出的面就越细,磨盘也就越重,人推着就越艰难。本来磨麦子就比磨其他杂粮重,还想磨成细面做馒头,不比登天梯上轿子山巅更难?这都暂且不说,做馒头的面需用特制细筛筛,筛出去喂猪的东西就多,阿妈觉得浪费粮食。所以,只有每年端午节,才会破例让一家人吃上一顿包子。 清楚地记得,端午节头天晚饭前,刚下过一场暴雨,山里的气候凉爽得很,然而阿妈一手端着面盆,一手点着松明火把来到厨房时,嘴里还在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银亮亮的汗珠子仍旧挂在她瘦削的脸庞上。这一切,被见她进厨房,立马从火塘边冲出来,跟在后面的我看得一清二楚。不难想象,为了磨出精细的麦面做包子,让全家人过个愉快的端午,阿妈和奶奶(村里习俗,男人一般不磨面;我又太小,没本事帮忙)挣命似的伸长脖子,围着石磨转了数不清的圈数,才磨出这点细面。 我心里一阵发酸,急忙折身出厨房,找来簸箕、细筛和撮箕。阿妈见我这么乖巧,微笑着点了点头,弯腰把面盆放在地上,摸了摸我的小脑袋,再把手里的火把放在灶台上后,才蹲在地上筛面。一条条细细的面线,从筛子里流进簸箕,粗粗的面皮仍留在筛子里。筛完一次,阿妈就把筛子里的面皮倒进脚边的撮箕里,再筛第二筛。三四筛后,细面都进了簸箕,粗面都在撮箕里,可以开展下面的工作了。 阿妈拿个土碗,从簸箕里舀出一碗面藏到橱柜里,其他全部倒在和面具里,洒上适量的水后,就蹲在和面具旁使劲搓揉。一下,两下,三下……阿妈的身体时弯时直,双手时伸时缩,和面具随着手的动作咚咚咚作响,面粉慢慢成团。等揉到面团可以拉成长线,一点儿也不会沾手的时候,阿妈就让它睡在和面具中间,拿个瓷盆含上,端到橱柜上放起,让它醒着。 做梦都梦见吃包子的我,第二早少不了跟在阿妈屁股后边看。阿妈解下用棕树皮包着,在火塘上挂了许久的那块红糖,拿到厨房里用菜刀切成细沫,放在一个土碗里;之后,把橱柜里那碗干面拿出来,摆在糖碗旁边;再后,笑眯眯地把和面具连同瓷盆一起端下来,放在两个碗旁边。她俯下身子,用双手小小心心地捧起瓷盆两边,轻轻揭开。哇,头晚只有篮球大的面团,长得有瓷盆一般大;头晚死铁铁、硬铮铮的面团,变得软糯糯、泡乎乎的了!我恨不能立马咬上一口,便忍不住掐了好几下面团,口水差点滴进和面具里。 阿妈望望我,望望这白生生、胖墩墩的面团,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眼角的皱纹也在一条条舒展。她直起腰,把瓷盆放在灶台上后,从橱柜里拿出装小苏打的竹筒和一个碗,从竹筒里抖出一小撮小苏打进碗里,用清水化开,均匀地洒在面团上;再拿起地上的面碗,把碗里的生面撒一半在发酵的面团上;然后蹲在和面具旁,搓揉起来。搓揉一会儿,撒一把生面;再搓揉一会儿,又撒一把。直到碗里的生面用完,之前发酵过的粘兮兮的面团,变成丝绸样柔顺,一点也不沾手了,方才作罢。 面揉好后,阿妈就把面团揪成一小团一小团,排在和面具里。等面团都被揪成小团团,便拿起一团捏成碗状,用三个指头从糖碗里撮一点红糖面,放在小面团凹处,再把它捏成球形,搓一下,放到甑子里。一团一团捏,一个个撮,捏好搓完,全都放进甑子,生起火蒸透蒸熟,包子就做成了。吃着泡糯糯、甜蜜蜜,冒着腾腾热气的包子,仿佛一切都那么美好,和面具也无比可爱。 我想,生活会像阿妈希望的那样,和面具能夜夜守着厨房,天天派上用场,端午能吃上一顿白面包子,也就满足了。可几年以后,村里人家的日子越来越好,顿顿都吃上了白米饭,那彝语叫“凡”的和面工具,不知到哪里去了。 幸好还有我和像我一样恋旧的人,还会时常想起那曾经日夜守着厨房的和面具,不让它被岁月的河流彻底冲走。 那把磨损了的镰刀随着岁月的流逝,许多东西渐渐淡忘,可关于小时候那把磨损了的镰刀的记忆,犹如我左手中指上那条疤痕,依旧十分清晰。 村里人使用的镰刀,彝语叫“楞兜”,由铁铸黑色刀体和灰色木柄组成。到供销社买一把长25厘米左右,尾端有圆孔的月牙状刀体回来;找根直径约4厘米,长27厘米左右的圆木棒,去皮后,削尖一头做刀柄;把尖头插进刀体尾端圆孔,敲打牢固,使刀体和刀柄垂直,镰刀就成了。 镰刀外形朴实,结构简单,但使用时间长。据说,有了农作物,就有了镰刀。镰刀不知陪着多少代人,顶着烈日蓝天,冒着凄风苦雨,一路跌跌撞撞走来,一直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小型收割机进村以前,镰刀仍是农民收割麦、稻、草等的**工具,与人们的生活密不可分。就是到了现在,我老家的村子里,每户都还保留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等着收割季节磨快,用来收拾田边地角机器割不到的地方,或修理房前屋后的杂草。 镰刀算得上是彝家山区寿命最长的农具之一,但它最风光的还是大集体劳动时期。春末夏初,小麦覆陇黄,蚕豆黑着脸,豌豆弯腰抱紧土块,广播里传来队长“收割麦子”的通知。阿爹把我家插在土基墙缝隙里,被空气和灰尘镀上一层铁锈的那三把大镰刀取下来,打来一盆清水,坐在院子里的磨刀石旁磨起来。他先拿起一把镰刀,在刀体上洒几滴水,把它反扑在磨刀石上后,右手握紧镰刀柄,左手五指摊开,拇指揸往一边,其他四个手指平放在刀背上摁住,让正面刀刃在磨刀石上来回搓动,发出悦耳的嚓嚓嚓声。磨一会儿,见锈迹褪得差不多,拿起来试试锋芒;再洒上几滴水,又嚓嚓一阵,再拿起来试试。三番五次之后,这把镰刀亮得能照出人的影子,锋利得连被风刮到眼前的鸡毛都能砍断,就放在地上,另换一把来磨。 阿爹惯常是先把阿妈和叔叔的镰刀磨好(每个劳力,一般都有各自固定的镰刀,用着才顺手),然后再磨自己的。等最后一把镰刀快磨好的时候,阿妈和叔叔就会先后来到磨刀石边,拿着自己的镰刀出门。此时,阿爹在磨刀石上来回的手就更加快,嚓嚓声就更响亮。等他手中的镰刀像刚从镜匣里打开的镜片一样锃亮发光,他便满意地点点头,笑眯眯地站起来,摸摸头上汗迹斑斑的毡帽,赶紧跟出门去。 天空太阳正毒,地上暑气蒸腾,一群或戴草帽或戴篾帽的男女,腰杆弯成九十度,铺展在房后那坡麦地里,长满老茧的手握着镰刀柄,不断伸向麦子根部,唰唰声不绝于耳。一排排金黄的麦子应声倒地,富有节奏的“扑、扑、扑”声,宛如部队操练时雄壮的进行曲,排山倒海,气壮山河。脚上的千层底布鞋踩在地面,仿把脚伸进火炉似辣啵啵的,脸上、头上、脖子上、身上,全是粘乎乎的汗水,可他们的笑容依旧甜美,劳动的热情依旧高涨。实在受不了,最多也就直起腰杆,用手背在脸上抹一把,又弯成之前的虾米样。 时间不等人。得趁着好天气,得赶紧把坡上的麦子、田里的蚕豆,山坳中的豌豆弄回家。其实,只要嗅到麦子的香味,他们吃了好些天野菜包谷饭的肚皮,好像不再那么寡躁寡辣,心情也随之舒坦起来,再繁重的劳动,也都不觉得辛苦。 深秋时节,他们卷起裤脚,挽着手袖,稻田里又响起海浪淘沙子般的唰唰,身后立起一排排小人样的谷把。稻子成熟的味道阵阵扑鼻,想象中香喷喷的白米饭就在眼前,笑容在脸蛋上如秋日的阳光般灿烂,挥动镰刀的手越来越有力,越来越快捷。谷子割完晾在地里后,包谷、黄豆和花豆等,还等着镰刀呢,能不加快动作吗? 镰刀那么威风,那么壮观,带给人们无穷的快乐。于是,我很想有一把大人们手里那样的大镰刀,和他们一起收割快乐。然而阿爹阿妈嫌我小,嫌我瘦弱,只把家里那把磨损严重,刀体宽度只有新镰刀的一半,长度只要新镰刀三分之二的钝镰刀,交给了我,让我拿着它去找猪食(猪草的俗称)。 我撅着嘴,双手握住那把薄菲菲的镰刀,对着空气狠狠砍了几刀,才把心里的不悦砍掉了一些。无法改变,就学会适应,从中寻找乐趣吧! 秋冬季节,大多数草木都已凋零,猪食比较难找,我趿拉着鞋,拿着那把像初三四的月牙样成了一条弧形的镰刀,挎着拖到地面的小竹篮,跟在那些半大姑娘的屁股后面,漫山遍野、河边地角到处跑,用镰刀的尖角撬地上的车前草、奶浆草、小鹅菜等等。找到多少猪食且不说,体力消耗大,饭量比原来好了许多,心情也比原来好了。 可任何事情都不会那么完美,找猪食也一样。有一次到“以孜丝”(彝语:意为“树林浓密,且有水潭的地方”)溪边去找水芹菜,两个姐姐只顾齐声哼着小调朝前走,没注意到我跟不上她们。当穿过那片密密匝匝的杂木树林时,我听到脚边树丛间不断发出哧哧声,脑海中猛然闪现奶奶故事里鬼的形象,吓得闭着眼睛站在原地,边哭喊,边双手拼命舞着镰刀。 姐姐们听到声音,折身回来,见我这个样子,咯咯大笑一阵,不约而同地说:“有镰刀呢,怕什么?”是啊,只要拿着那把镰刀,恶狗见了都让得远远的,还害怕什么呢?望望手里的镰刀,我破涕为笑。自此,那把磨损了的镰刀,成了我心理的护身符。 盛夏时节,包谷地里到处是绿油油、嫩夭夭的猪草,比如红军草、鹅儿肠等,把那把钝得割不动肉的镰刀伸向它们,就能嚓嚓倒下。为了得到阿妈的几句夸奖,我像蜜蜂找到艳丽的鲜花一般狂喜,弯下小腰杆,割满小篮子,连拖带背弄回家。镰刀让我有了成就感。不知不觉,我爱上那把镰刀了! 可小孩子就是那种“说你胖就喘”的类型,越表扬越想表现。我想听到阿妈多多的夸奖,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动听的语言。于是,想割多多的猪草,便嫌弃起镰刀不给力。那个夏日的午饭后,广播里队长“割稻田埂上的野草”的话音刚落,阿爹就在院子里磨起镰刀。 磨好的镰刀,躺在金灿灿的阳光下,亮得晃眼,我的心痒痒得不行。等第三把镰刀刚磨完,阿爹正伸着懒腰想站起来时,我迅速取下那把磨损了的镰刀,蹦跶到他身边,央求他帮我磨。阿爹微笑着摸了摸我的小头颅,婉言拒绝,理由还是我太小,磨快了会割到手。 又是这些话!我都七岁了,是个快要上学的大姑娘了,还小?再说,近久家里那头猪吃的食不都是我找的么?我心里默默地想着,便拉长小脸,哼着鼻子,拿着镰刀站在那里,任火爆爆的太阳烘烤,就是不肯走。阿爹没办法,摇了摇头,把“用镰刀时要特别小心”的话,重复了好几遍,方接过去磨起来。我脸上的乌云顿时消散,笑嘻嘻地站在旁边,拍着双手喊:“磨快点!磨快点!再磨快一点!” 阿爹怕镰刀太快伤到我,没有把它磨到我满意的程度,但我还是很想立马试试它的锋芒。爹妈和叔叔刚走,我就喜滋滋地背上竹篮,拿着镰刀出门。那天运气不错,来到法拉德(彝语小地名)溪边,就见到包谷地里有一片跟我膝盖一般高的,绿茵茵、脆生生的红军草。我乐颠颠地冲过去,蹲在还没开天花的包谷林间,边稚声稚气地唱着才学会的情歌,边唰唰唰割起来。镰刀快,手脚也快,不一会儿,就装了半篮子。 正在得意到不知自己是谁的时候,左手中指辣唧唧的一下,红彤彤的鲜血顿时染红了绿绿的红军草。扔下镰刀,抬起手指一看,我的第二节中指被镰刀斜拉了一条口子,血顺着口子滴答滴答往下落。见流这么多血,手指仿佛更疼了!我吓得大哭,可山野寂寂,只有水声潺潺,树木簌簌,对面岩子的回声震天价响。还是风儿有情,它钻进包谷林,悠悠帮我吹着伤口;还是鸟儿有心,它翩翩飞到头顶,为我唱着动听的歌谣。我渐渐平静下来,遂想起阿妈教过的止血土方法,便捏着指头,跑到地埂上,掐了一把嫩嫩的苦蒿叶,使劲按压在出血点上。一袋烟的功夫,血果然止住了。我咬着牙巴骨,捡起镰刀丢进篮子,捏着手指头,背着半篮子猪草回家。 没想到,对自己伤害最深的,却是自己深爱的东西。将近半个月,我那个手指头都不敢动弹,不敢沾水,我恨透那把破损的镰刀了。不仅爱屋能及乌,恨屋也能及乌吧?好长一段时间,我恨所有的镰刀,猪食也不肯去找。 作为农村人,不敢跟镰刀打交道,长大咋个过日子?阿妈心里很着急,但一时想不出办法。直到一个多月后火把节前几天,总算被她逮到机会。队里躲在山坳中那几块地里的洋芋,可以挖来充饥了。麦子、蚕豆等小春已经吃完,谷子、包谷等大春还没成熟,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那些天家家饭桌上的主食只能是洋芋。我家的食谱习惯是:早上煮洋芋当饭,炒小瓜做菜;晚上煮洋芋做饭,炒青豆当菜。 可做事的方法不止一种,洋芋也有两种煮法。一种是把圆个圆个的洋芋洗干净,连皮放到大吊锅里,羼上少量水,拎到火上煮熟。这种方法简单,但吃的时候还得自己剥皮,麻烦不说,也不太好吃。另一种是把洋芋洗干净,削掉皮,羼水放到吊锅里煮;到洋芋七八成熟的时候,把吊锅拎下来,控干净洋芋里的水后,用筷子挑点猪油放进锅里,再撒上少些盐巴;最后把吊锅顿在红彤彤的火炭上,烤一会,转一下吊锅,再烤一会,再转一下吊锅;等洋芋诱人的香味满屋萦绕,就把吊拎下来。这样煮出来的洋芋,瞧着黄爽爽的悦目,吃着香喷喷的可口,在我等孩子们看来,好吃程度绝不输给白生生的米饭。 谁不想吃这样的好东西呢?可阿妈整天忙得脚底板朝天,没时间做那工序较为复杂的油焖洋芋不说,主要是舍不得那点点猪油。你想,一年就那么一小土罐猪油,不省着用咋行?所以,每年吃洋芋季最多做一两次,算是给我们打打牙祭。然而那一年夏天,为了赶走我心里的阴影,阿妈居然顿顿给我们做油焖洋芋。 清楚地记得,**拨洋芋分到家的那天下午,阿妈便绘声绘色地给我描述油焖洋芋的色泽和香味,还故意吧唧着嘴做出品味的动作,逗得我肚子里的馋虫异常活跃,嘴角不禁溢出口水。当我求她给我们做油焖洋芋时,她借机提出一个条件,就是要我削洋芋。 原来,她是设好套让我钻啊!我见过阿妈削洋芋的过程:把镰刀木柄夹在弯成90度的左膝盖下,左手拿着洋芋,右手五个指头捏着刀体,从里往外轻轻滑动,薄绯绯的洋芋皮就掉落下来。削好一面,左手转动一下,把没削过那面洋芋转到正面,右手又继续之前的动作。三下五除二,就把一个洋芋削得像一丝不挂的婴儿般光滑。削完,丢进身边装着清水的盆子里泡着,以免变色。等撮箕里的洋芋都削完,方从盆子里捞起,放到吊锅里煮。 我曾经好奇地问阿妈,为什么不用刀子削洋芋?她说,刀子不好把握轻重,会把洋芋连皮带肉学掉,把握不好还会削到手。看来,削洋芋的**的工具,只能是镰刀了。我绽红着脸,低下头,嗫嚅着,不答应不行,答应又不行。当我尴尬地掇把竹凳到屋檐下,靠着柱子生闷气时,阿妈已经洗好半撮箕鸡蛋大的洋芋放到我右脚边,又去厨房里端了半盆清水,放在我左脚边;再后转身走到墙边,取下我那把磨损了的镰刀,鼓励似微笑着递给我。 啊?我尖叫一声,像就要摸到一条响尾蛇一样,胆怯地想缩回手,右手却被阿妈紧紧攥住。她一边把镰刀硬塞进我手里,一边反复赞美油焖洋芋的美味。还说,要是我天天削洋芋,她就天天做油焖洋芋。 看来,不削是不行了!我哆嗦着手,接过镰刀,却怎么也不敢夹在膝下。阿妈说声“我教你”,便慈爱地拍拍我弯着的小膝盖,把镰刀塞进去,把着我的手削起来。一下,一下,又一下,我终于敢大胆握镰刀了。阿妈笑眯眯地放开手,忙别的事去了。 **次削洋芋,镰刀不听使唤,舞弄了半天,才把半撮箕洋芋削好,可终于战胜了恐惧心理。不知是自己参与劳动的原因,还是阿妈有意多放了点油,觉得那次的油焖洋芋特别香。第二天大早,我一起来,就兴冲冲地洗洋芋、削洋芋,阿妈果真又做了油焖洋芋。那年吃洋芋的日子,我每天两次主动去做这些,动作一次比一次熟练,对镰刀的感情又渐渐转变,回到没伤着手以前,甚至更深了。 那年月,哪家有几个劳动力,就有几把镰刀。我也很想有一把又快又新的大镰刀,去加入队里割麦或割谷的壮观场面中去,但直到出山读书,我都只能跟那把破损了的镰刀做伴。没想到,等我放假回家,墙上只剩下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镰刀,我那把镰刀再也找不着了。 随着时代的进步,许多东西慢慢走出我们的生活,也渐渐被我淡忘。可关于那把破损了的镰刀的记忆,如我左手中指上那条斑痕,依然那么清晰。 那个长脖子小酒罐村里人常用“丢个石头进去连罐子都打不着一个”,来形容家里穷得很。在我童年的记忆中,七十年代的彝家山村,每到青黄不及的日子,要是没有国家救济粮的话,饭里掺再多的野菜,也难熬到地里庄稼成熟。这更穷的了吧?可就算是那样,咸菜罐可以没有,酒罐是必须有几只的。而在那些酒罐中,最风光、最活跃的是那只长脖子小酒罐。 彝族的酒文化渊源流传,有“世间无酒不成事”的说法。饮酒是彝族食俗中最重要的部分,逢年过节、红白喜事、迎宾待客、恭贺庆生等等,哪样事情能离开酒?少不了酒,自然也就少不了酒罐。 我家有两大、一中、一小,四个泥巴烧制的土灰色酒罐。大酒罐肚大脖短,容量大,能装四十市斤左右的酒,但它不是用来装清酒(在那年代,没那么多清酒可盛),是用来装糯米酒醪和酒糟,彝语叫“畚”。 由于生活条件限制,就是酒醪和酒糟,每年也只装那么一次。平常日子,它俩长年相伴着,灰不溜秋地蹲在耳房角落里,到土黄天的时候,阿妈才会抱出其中一个,清洗擦干,把拌上土酒药后,捂得甜蜜蜜的糯米酒醪装进去,羼上适量的凉开水,把罐口密封得不漏一丝风儿,等着过年开封。另一只需空着肚子,眼巴巴地等到距离过年还有二十多天的时候,才会被阿妈请出来净身,装上把麦子或荞子等杂粮煮熟,拌上土酒药捂透的酒糟,封死罐口,到除夕那天掏出来,上甑煮成小灶酒。 和大酒罐不同,中酒罐和小酒罐都是用来盛装清酒的,形状也几乎完全相同,彝语都叫“昂派”。如果想分得更清楚一点,中酒罐叫“昂派嫫(嫫是大的意思)”,小酒罐叫“昂派若(若是小的意思)”。两种酒罐都是圆肚子,长脖子,脖嘴上有一个小豁口,倒酒时,酒从豁口中缓缓流进别的器皿,一点儿也不会洒出来。所不同的是,中酒罐比小酒罐大许多,能装十五市斤酒,而小酒罐只能装两市斤半。两个酒罐放在一起,如果打过比方的话,就像母亲站在她七岁的小女儿身边。因为中酒罐比较大,拎着费力,所以它的长脖子上铸着一个形状和口缸手柄一样,跟大人手拇指般粗的手柄。倒酒时,一手拎着手柄,一手托着罐底,很是轻松。 彝人习俗,访朋拜友、走亲串戚、村里红白喜事凑份子,都得送酒。俗话说:“一个人值一匹马,一匹马值一瓶酒”。送礼没有酒,是无法表达出情意的。从视觉上看,中酒罐端庄大方,加之有弧形手柄映衬,比小酒罐美观得多。按理说,中酒罐应该比小酒罐更受人们青睐,赶街上路、走亲串戚的机会更多。 其实不然,中酒罐比大酒罐的命运好不了多少。除了每年除夕那天酿小灶酒时,把它倾斜在竹凳间接酒甑子里淌出的酒外,只有遇到关系比较近的亲戚家有红白喜事,不得不送重礼时,它才有露脸的机会。而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在我的记忆中也就一次。那年冬天,表叔(阿爹的小舅家的老表)娶亲时,阿爹用背篮背着它到供销社打了一满罐酒,再搭上几块腊肉、几升米去,让叔叔带着我和奶奶去做客。 “礼多人不怪”,这道理谁都懂。要是走亲串戚,能背上那个漂亮的中酒罐,主人家高兴自不必说,客人脸上也有光彩。可问题是,当填饱肚皮都难的时候,哪有能力争脸面呢?因此,彝家山寨就有了一种约定俗成的礼节:迎来送往,就是一升粮食(米或荞面、麦面等)和一小土罐酒。这样一来,那种容量在两到三市斤的长脖子小酒罐,用途就特别广。我家的长脖子小酒罐也不另外,它在我家几个酒罐中,最风光、最活跃。 每年除夕煮出一中罐小灶酒后,阿妈都要先留好一小部分,等小年(彝族习俗:农历二月初一过小年)前一天背上它,带上我们姐弟三人回她娘家。可能想起亲人,想起家乡熟悉的山水草木,阿妈脸上漾出龙潭水波纹样纯净的笑靥,小小心心地从柜子里拿出那只长脖子小酒罐,用毛巾细细心心地擦洗,直到烧熟的土灰色模糊看得出人的影子后,方把小酒罐放在饭桌上,拎出中酒罐,汩汩汩往里边灌酒。等小酒罐盛满,她便哼着动听的彝语歌谣,把早准备在旁边,用布条缠得紧紧的包谷核,使劲塞到小酒罐嘴里,让它出不了一丝气气,才小心地把它放回柜子。 去舅舅家的路崎岖难行,一座座险峻的大山往云深处延伸,一片片密密的树林朝蓝天里蜿蜒,阿爹事忙,很少有时间送我们。阿妈背上背着妹妹,右手拉着弟弟,左肩挎着褡裢(前后两个小袋子连在一起,出门时挎在肩膀上的一种特制麻布袋子),前面那个小袋子装着盛满清酒的长脖子小酒罐,后面那个小袋子装着一升白生生的大米。 褡裢不重,但背上的妹妹不安分,老想挣扎着要下来;身边的弟弟哼哼唧唧喊累,把半边身子倾过去压在阿妈身上;我的脚像挂着一块大石头,重甸甸的移动艰难,不时拽着阿妈的衣角叫苦。瘦得像一根竹竿一样的阿妈,随时有被我们弄倒的危险,可摸摸褡裢里的长脖子小酒罐,再看看远处渐渐迎向我们的罗尼白(彝语:山名,又叫火期山),她边乐呵呵地拖着我们向前,边用温和的语言为我们打气,连脸颊上的汗水都染着喜色。 彝家人热情好客,到家的当晚,会有好几家邻居来看望我们,并约定请我们吃饭的日子。见来人,舅妈喝退叽叽喳喳吵闹的表弟表妹,笑眯眯地往火塘里添几块柴禾;舅舅喜滋滋地找几个土碗,一字排在火塘边,然后拎出我们背去的长脖子小酒罐,特意在眼前晃动几下,强调清楚酒是他姐姐亲手煮的后,方咕嘟咕嘟往碗里倒。望着碗中银亮亮泛起的酒泡,邻居们啧啧称赞(不是奉承巴结,阿妈煮的酒的确好,在村里都是出名的)。 此时,舅舅舅妈的自豪感到了**,阿妈谦逊的笑如山茶样艳丽。所有的碗都倒满,一人一碗递给来人,边品边说赞美的话。火苗哔啵哔啵绽开,火塘边的长脖子酒罐无比绚烂。 万物皆然,风光过后总是沉寂,但我家那个长脖子小酒罐却没有闲下来的时候。从舅舅家空空地回来后,不等落灰,阿爹就会背着它去供销社灌满酒,让它蹲在柜子里,说准备端午节之用。可小年离端午节距离十万八千里远,为什么省下盐巴钱早早备好一小罐酒呢?其实,阿爹自有他的打算。他最喜欢说一句话:“宁愿备而不用,不要用而不备。”他怕这期间来个朋友或亲戚,没得一口酒招待,脸上挂不住。所以,不管家里钱文咋个紧张,阿爹都不让长脖子酒罐空着。 雨露滋润,万物疯长,绿油油的包谷腰杆上挂着红艳艳的缨子时,到了农历六月二十四日。这一天是彝族除了春节之外,最隆重、最热闹的节日——火把节。每年火把节,村里都会敲一头牛,把牛肉分到一家一户;临近几个村还会约着搞一些活动,比如斗牛、赛马、摔跤、篮球比赛等等;姑姑家照例回来过节,姨奶奶有时也会趁着节日来看望奶奶。 来几家人,就会有几个装满酒的长脖子酒罐进家,但按照彝人习俗,得把自家的好东西拿来招待别人,别人的东西留来自家享用或招待别的客人。因此,虽然赶上青黄不及时节,但不管平时咋个省吃俭用,白米是要有两升的,长脖子酒罐也得装满酒。 “彝家有传统,待客先用酒。”客人一来,长脖子小酒罐就被阿爹从柜子里拎出来,摆在供桌上,直到空了为止。可一般情况下,还没到长脖子小酒罐空空,客人就走了。彝家礼俗:酒壶空,袋子不空。就是说,客人回去的时候,要把他们装酒的酒罐腾空,但他们的袋子里来时是一升粮食,回去还得是一升粮食。所不同的是,这升粮食不再是之前那一升,而是被主人换过了的,比如把米换成麦面、黄豆或荞面等等,叫“垫袋粮”。于是,我家长脖子小酒罐又咕嘟咕嘟流进清酒,之后满当当地躺在柜子里,等待着下一个节日或下一波客人。 火把果还在田边地角红着,七月半就到了;包谷的红缨干枯,初秋的风裹挟着稻谷的香味满村飘荡,尝新米节来了。一个节气跟着一个节气,迤迤然而来,长脖子酒罐不会空着。是啊,长脖子酒罐不能空!空着,阿爹的心会空的。 寒风簌簌,火塘火整日整夜不熄灭,到了彝家娶亲嫁女的好日子。全村二十多户人家,每年总有三四台喜事,长脖子酒罐就特别活跃起来了。一到街天,阿爹就把它洗净擦亮,背着上街装满酒,等哪家吹起喜气洋洋的笛子迎客调,便捧着它,再端上一升米(无论村里哪家办喜事,不管哪家有几口人,惯常拿上一壶酒、一升米去贺喜,就可以去吃上三顿饭),笑眯眯地走进主人家。到管事那里登个记,把酒倒进管事台旁的大酒罐里,把米倒进簸箕里就行可。 这样的日子里,忙碌了一年的人们也清闲下来,趁着喜事舒活舒活筋骨,放松放松心情。彝家山寨偏僻,但娱乐活动不少,最常见的是唱母语歌、划拳、跳跌脚舞等等。三分酒醉,七分心醉,尽情享受喜庆快乐。可愉快的间歇,我不时瞥见阿爹一次次紧锁眉头,他是在为准备贺喜酒而愁苦呢。长脖子酒罐却不懂人心,它总是焕发出油光,大摇大摆地赶街上路,喜滋滋地走村串户,忙得不亦乐乎。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村里彝家很穷,但就算穷得只剩四堵墙,酒罐是必须有的。而在这些酒罐中,最风光、最活跃的是那只长脖子小酒罐。 舍不得离开的锄头随着社会的进步和生产力的发展,许多农具已经被机械化所取代,比如犁、耙、掼槽、风箱等等。锄头虽然不再风光,却还在小面积种植的园子里或城市的公园里,小心地为人们除草松土,舍不得离开我们的生活。将来,锄头会不会和其它农具一样,彻底退出历史舞台,我不敢下定论,可每次见到它,我都会不由得想起它昔日的风采。 人类发展的历史,从每种角度来说,很长一段时间就是农业发展史。农业发展推动社会发展,而农业发展离不开农具。农具是农人用来耕耘、播种、护理和收割农作物的工具。在诸多农具中,锄头是最重要的工具之一。 锄头历史悠久,不断更新。从刀耕火种时期的石锄,到汉代冶匠铸铁,铁匠又将铁块打制出**批简陋的锄头,再到后来形式多样的锄头,一直到六七十年代成了耕垦、挖穴、作垄、盖土、除草、碎土、培土、收获等,皆可使用的“万用农具”,锄头陪着农人一路走来。他们的关系,就像骑手和马,战士和枪,学生和笔,谁也离不开谁。 锄头的构造、形状、重量等,因地区不同,土质不一,而有所差异。记巴拉村属于半山区,房后坡上的包谷地,土质为黄色;山坳中洋芋地、荞子地,土质是黑色;村前稻田,土质是灰色。土质最松软的当然是洋芋地,土质较为坚硬的是稻田。可就是稻田,比起坝子里的胶泥土,挖起来也松和很多。所以,村里用的锄头,大多是板锄,人们嘴里的锄头,也是指板锄,彝语兹阔。 板锄分二个部分:头部和木柄。头部大小和七八十年代的小学生课本差不多,厚度不足半厘米的锻打梯形铁片,铁片末端有一个圆孔,用来安装柄子;板锄的柄子是一根刨得光溜溜的,笔直的圆木棍。如果要做锄头,得先从供销社买来长、宽和重量合适的铁制头部;再找一根粗细合用的干木棒来,砍成需要的长度,刨滑溜后削尖首端,做成木柄;最后把木柄尖头插进铁片上的圆孔,并用木楔加固、敲紧,一把崭新的锄头就做成了。 由于木料的体积会受到干湿度的影响,所以使用前,需把锄头头部泡在水里几分钟,让木柄和木楔湿润,锄头就一点儿也不会松动了。 板锄作为村里人家最重要的生产劳动工具,每个劳动力都有一把。但因劳动者的力气不一样,板锄与板锄的大小和重量也不太相同;又因使用者的高矮不同,木柄的长和粗也有所差异。一般说,劳动力较强的男人,所使用的板锄要宽一些、长一点儿;个头高的人,木柄要长一些,粗一点儿。这样,使用起来才更有效力。 在村里人家的板锄中,阿爹的板锄手柄不算长,大约只有一米三四,也就属于中等,可铁片却比别人的宽,也比别人长。开垦荒地或挖老板田(因种蚕豆时,妇女们只用削尖的木棍在收割过谷子的田里,戳一个洞,把种子摁到土里。因此,割完蚕豆后的田较硬,顾称之)时,每翻起一块土块,都有一个土基那么大,让见者无不咋咋称赞。 当然,凡事皆有另外。山里闭塞落后,村民有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或闹肚子等小病疼,都习惯到山里找草药来自行医治。草药又往往喜欢长在山高林深处,或石岩石缝间,于是每家还得有一把撬锄(彝语:兹组),以备不时之需。 板锄和撬锄的形状和结构都相同,两者的铁片跟木柄的长度也差不多,所不同的只是在宽度上。撬锄的长铁片,大约只是三个手指那么宽,还不到板锄的三分之一呢。可要是说起它们的使用频率,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如果把土坯墙头比作锄头们的家,板锄常常早出晚归外出忙碌,忙得铁片发亮,锄柄溜滑;撬锄一年到头,虎着一张脸守着墙头,很少有出门的机会,闲得铁片生锈,木柄结上蛛网。“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的道理它懂,可还得认命。 板锄忙得脚底板翻天,可最能显示它的威力是农历四月初,挖老板田的时候。烈日当空,村前那一坡镰刀样畦摞畦的稻田里,密匝匝的蚕豆青中带黑,戴着篾帽的妇女们弯腰握镰,把月牙似的镰刀伸向笔直的豆干,嚓嚓嚓割倒一大片后,放到田埂上晒着;男人们戴着遮不了太阳的羊毡帽,排在田里挥舞着板锄,挖那些刚收割完蚕豆的老板田。 除了开垦生地外,这种板结了的蚕豆地最硬,莫说用牛犁,就是人工挖,也是最费力的,劳动强度很大。你看,他们双手握着锄柄(右手在前,左手稍后,中间拉开一尺左右的距离),前腿弓,后腿蹬,身体前倾,把锄头高高举过头顶,然后又收回来,让锄头重重地砸在脚前的土地上,使铁片钻进土里,在锄头着地的同时,身体迅速向后拉,一块块裹挟着青色的蚕豆根和杂草的褐黄色土块就被翻起,倒在太阳底下呲呲作声。 一锄锄,一块块,把所有蚕豆田里的土挖翻过来,让它们块摞块地叠堆在辣啵啵的太阳底下暴晒;等晒透晒干,再用板锄把它们敲碎,泡上水,撒上农家肥,用牛犁一遍,耙平整,就可以栽秧了。 农事不等人啊!过不了几天,布谷鸟就该催人插禾了。能不着急吗?他们挪一步,重复一遍之前的动作,挖一锄;再挪一步,又挖一锄。板锄霸气地飞起,在阳光下发出明晃晃的银光,向人们炫耀着它的风姿,然后迅速钻入泥土,自豪地把土块摔翻在地,展示出它的威力。掌控这些锄头的男人,却被太阳的金针挠得周身痒痒,一串串豌豆粒大的汗珠子,从他们的毡帽里冒出来,沿着褐色的脸颊往下滚,脖子、挽起的手臂均被汗水浸得油黑发亮,可他们似乎毫不在意。累了,最多拄着锄头棒,伸几个懒腰,抹一把汗,又开始劳作。 威风的锄头,描绘的是劳动的艰辛,难怪李绅会写出“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诗句。小小年纪的我,常和几个小伙伴一起拎着竹篮,在即将被男人们挖翻过来的蚕豆田里,捡拾遗落的豆子。望着阿爹和乡亲们挥汗如雨的情景,再望望一畦畦爬在坡上的蚕豆田,心底不禁涌上一种酸酸的东西,真希望民间故事《梅花与勤郎》中的情景,真能在现实中重现。 勤郎按照梅花说的话,抬着八把锄头上山,把七把锄头分别挖在七个不同的方向,自己找一个方向挖。到收工时,叫一声“好”,地就挖出来了。挖地的人,只需要取下锄头,高高兴兴地抬着回家就行。要是能那样,回家后的阿爹就不会累得吃过晚饭瘫到床上,就能像平常的夜晚一样给我们讲故事,或教当时还不会汉语的我背几句《毛主席语录》。 锄头是那么张扬,不把人搞得筋疲力尽不罢休,可锄头也有谨慎的时候。齐腰高的嫩绿包谷苗,一行行整整齐齐地列在房后山坡上,各式各样的野草缠住禾苗,拼命和它们争抢养料、阳光和雨露。该给庄稼锄草了! 锄草,村里人又叫“薅包谷”。薅包谷的劳动强度不大,可需要技巧,幸亏村里劳动者个个驾轻就熟。选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男女劳动力齐上阵,先在包谷苗周围撒上一小圈蚂蚁蛋一样白生生的尿素,之后他们站在两行包谷苗的株距间,上身前倾抛远锄头,然后上身改为后仰,迅速后拉,把包谷苗周围长着杂草的土皮翻过来,盖在包谷根须上。等身子右边那塘(一个塘子里一般两株苗)包谷苗上,堆起一个西瓜大的灰扑扑的小土包,锄过的地面没有一丝草色,又把锄头移向左边,重复一遍之前的动作。左右两塘包谷都薅完,就把两行包谷株距当小路,一步步往前移动。 一下下,一株株,一步步,锄头小心地划着弧线,在包谷苗间穿梭,所过之处,杂草被埋藏,包谷苗在阳光下高兴地伸腰踢腿。在青油油的包谷苗间的人们,时而仰头,时而弯腰,边聊天,边除草,一张张脸上挂着太阳的色彩,仿佛不像在劳动,而是在舞蹈。 见此情景,我等四五个即将到上学年纪的小姑娘,禁不住心底痒痒,相互撺掇着,各自回家,把自家磨损得只剩下巴掌大的那把锄头抬来,央求队长让我们加入薅包谷的队伍。队长很支持我们。他说,凡事都有**次,薅包谷让娃娃练手,最多搞死两棵苗苗;要是挖老板田时练,搞不好要挖到脚的;挖洋芋时练手,把即将到嘴的洋芋捣碎也可惜。于是,就叫我们到各自家长身边去学。 大人薅包谷时的动作,我看得烂熟于心,咋可能搞死苗苗呢?我不服气地想着,笑眯眯地走到阿妈身旁。没等阿妈反应过来,我便得意地扬起锄头,重重地挖下去。没想到,锄头明明挖在株距间,可旁边那一塘包谷苗却悠悠缓缓地倒下。到底咋回事呢?我大惊失色,吐了好几下舌头,方抬头怯怯地瞟了一眼队长。见他正在不远处专心劳作,没有注意我,心稍稍平定一点儿,赶紧蹲下身子,迅速扶起禾苗,捡起泥块想把它们弄直。 此时,阿妈已经注意到我。见我一脸惊慌,她微笑着轻轻拍了拍我肩膀,柔声说:“禾苗的根须四下伸展,而且比较浅。伸到株距间的根须被你挖断了,就算还有几根连着,也因缺少水分而被太阳晒死,扶直也没用了。”说完,一招一式,慢慢教我。锄头在阿妈手里,左右开弓,时时触及禾苗,却似轻风拂过,没有伤及禾苗,杂草却都翻盖在禾苗上。 阿妈的动作是那么优美,那么轻盈!我时而看阿妈表演,时而小小心心地模仿,直到下工前,才摸着点庙门。方明白:做事情得有方法,还得看场合,锄头的运用也不另外。 锄头最愉快的是挖洋芋的时候。火把节的脚步刚翻过山去,村里人家就又陷进即将断粮的苦恼,幸好山坳中那几块洋芋已经七八成熟。洋芋熟不透,挖回来容易烂,不好保管,这大家都清楚。可不挖洋芋咋整?地里的瓜瓜豆豆只能暂时充饥,没法当饭吃,而洋芋是可以当主粮扛一阵子的。 队长一声令下,村里的男女劳动力,背着里面放着一把撮箕的竹篮,抬着大板锄,来到洋芋地。我们这些半大小孩,拎着竹篮,提着磨损得只剩巴掌大的小锄头,吱吱喳喳跟在她们屁股后边,准备捡洋芋(捡洋芋倒在其次,主要是想感受那种愉快的气氛)。 大人们把竹篮立在地头高处,拎着锄头和撮箕,排着队走进洋芋地。每人选好一排洋芋塘后,站在塘子前的空隙间,先轻轻刨开堆得像一座小山样的洋芋塘周围的土,见结着似不成熟的小番茄样的洋芋树斜朝一边,就用双手搂着洋芋树拔起,一簇大大小小的洋芋就被拔出来,有的有鹅蛋大,有的有大鸡蛋,有的有核桃大,也有只有蚕豆大小的,一个个白生生的,煞是可爱。劳动者脸上顿时铺上山风般通透的笑意,嘴里啧啧赞叹着,或惊喜地大叫着,弯腰把洋芋一个个从树上摘下,丢进撮箕里;之后直起腰杆,用锄头刨开塘子寻找一番,才又走向另一塘。撮箕满了,就端到地头,倒进自己的竹篮里,再回来接着挖。如果自己的篮子挖满,就帮着别人挖。等所有的竹篮装满,便一起背着回村,倒成一座尖溜溜的山,让会计分到一家一户。 见哪个拔出的洋芋多,我们娃娃家就喊着,嚷着,一齐涌到他(她身边),抢着帮他们摘洋芋。闹够了,吵累了,方乖乖地去摘大人扔在一边的洋芋树上蚕豆大的洋芋;有时也会用自家带来的锄头去地里刨,要是运气好,还能刨到一枚大人不慎落在地里的核桃大的洋芋。小孩子沉不住气,谁捡到大洋芋,就会高高举起,大声叫着向小伙伴们炫耀,或向爹妈邀功,笑声夸张得惊飞林子里一群群小鸟。像捡拾蚕豆或麦穗一样,小孩子捡到的就是自己的,不用拿到队上去分配,难怪他们那么高兴! 一塘又一塘,一撮撮又一撮,赞叹声,惊叫声,笑声,汇成一支多声部的交响曲,回荡在山间。那种喜悦,让被瓜果蔬菜搅得寡躁寡辣的肚皮,也舒坦了很多;心花像地边的山花,灿灿地绽放。 锄头曾经那么风光,如今却变得小心翼翼。可就算这样,它还是舍不得离开它钟爱的土地。而每当见到锄头,关于它的记忆又在我心底蔓延。 那简单的打荞棒轻轻啜饮一口苦荞茶,淡淡的荞麦香滑入喉管,周身清爽舒泰。《本草纲目》记载“荞麦性味苦,平寒,有益气力,续精神,利耳目,降气宽肠键胃的作用”。 荞麦有没有那么好,我不敢妄加评论,但自从喝了苦荞茶后,几十年的咽喉炎缓解了好些。于是,苦荞茶成了我的日常用茶,每天少不了喝它几杯,而每次喝茶,老忍不住想起打荞的场面,想起那简单的打荞棒。 在童年的记忆中,记巴拉村的人们虽然一直在温饱线上挣扎,但种植的农作物种类很多。菜蔬类不算,单粮食就有好几种,比如谷子、包谷、麦子、荞子、青稞、洋芋等等。在这些农作物中,种得较多的依序是包谷、谷子、麦子,荞麦排到第四位。 荞麦喜凉爽,不耐高温,村子背后的哉葛利(彝族地名)山坳间那一大片,以及冒组舞(彝族地名)山腰上那一坡,都是很好的荞麦地。每年农历九月,满坡满坳的荞麦杆子成了诱人的红褐色,密密匝匝地挂在梢头的荞籽也饱满,该是收割的时候了。 收获是让人喜悦的,收割荞麦也不另外。选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人们一大早吃好早饭(当时村里人一般就吃早、晚两顿饭),披着蓑衣、戴着篾帽,女人拿着镰刀和撮箕,男人手里握着打荞棒、腋下挟着口袋,踩着太阳的金线线,有说有笑地迤逦来到荞麦地,开始忙碌。 当女人们割倒一小片荞麦时,男人们已经在荞地周围铲出几块跟堂屋一般大的场子(山里没法铲出更大的场子了),用树枝打扫干净后,根据场子的大小分成几个组。来不及等辣爆爆的太阳多烘烤一会儿,他们就到地里,把刚躺下的荞抱来堆在场子边;然后两两约好,每人抱一抱荞到场子上,使它们头朝上立成一个胖胖的小人;再到场子边拾起之前被他们扔在那里的打荞棒,嘭嘭嘭打起荞来。 这个场子嘭嘭,那个场子也嘭嘭,嘭嘭声此起彼伏,回荡着整个山坳。绿油油的树木像被震醒一般,摇着头颅,挥舞着手掌,好奇地张望;树丛间伺机而动的那群馋嘴麻雀,吓得扑棱棱窜起,惊魂未定地朝山那边飞去;山涧里潺潺吟唱的溪流,似有似无,听不甚分明……此时,我们几个以找猪草为名,尾随着大人到荞地边的小姑娘,会放弃在妇女们屁股后边听笑话的机会,围到场子边看打荞。 在我们这些半大娃娃家看来,打荞的场面优美而惊险,不看想看,看了心里又不禁噗通噗通惊跳。每个小场子上,都有三四对打荞的人,我当然会拉着她们到阿爹和叔叔所在的场子。场子上,戴着灰扑扑的羊毡帽,穿着旧兮兮的蓝咔叽中山装的阿爹和叔叔,一人站在荞人一边,双腿叉开一步远的距离,腰杆略微弯着,双手握住打荞棒高高举起,然后快速落在荞人脑壳上,三角形的荞籽便簌簌滚落,速度快得让人眼慌缭乱,应接不暇。 你起,他落;你落,他起。打了一袋烟功夫,朝外那面的荞人头上的荞籽已经落尽,躲在里边的荞籽还在探头探脑。他们便轻轻把打荞棒放在脚边,拿起荞杆抖抖,再把朝里那面翻出来,原还搭成一个荞人,又拾起棒子开始打起来。 棒子在他们手里画出一条条优美的弧线,同时发出豪迈的呼呼声,仿佛不像是在劳动,而是在快乐地杂耍。可要是你定眼细瞧,每次两人的棒棒都准确地落在同一个位置,让人有种就要砸在对方手上的错觉,好几次我都吓得差点失声惊叫,又怕扰乱他们的节奏而惹阿爹责骂,只能闭着眼,咬住嘴巴使劲忍着。 打荞场上两两一组,绝对是自由组合。这种组合必须是两个关系较好,速度快慢一致的默契配合者,否则没法操作。叔叔一生没娶妻,没有孩子,一直跟我们做一家,是阿爹这个家庭顶梁柱的有力支持者,关系铁着呢。可见到那吓人的棒子起落,我老莫名地担心他们会把平时生活中对彼此的不满情绪(他们因生活琐屑而争吵过几次)带到打荞场,用棒棒朝对方头上敲去。这担心来自奶奶讲的古今(民间故事)《狐狸与知更鸟》: “一只狐狸到处吹嘘自己聪明,不把任何动物放在眼里。知更鸟听到此事后,想治治它。 有一天,知更鸟找到那只狐狸,对它说:‘你说你比谁都聪明,我不相信。’狐狸不屑地哼一下鼻子,骄傲地摇着尾巴想走开。知更鸟拦住它说:‘我们就打个赌吧!我能让你笑个饱,也能让你哭个够。你信不信?如果我赢了,你得承认你不聪明。’狐狸摇着头,连声说:‘不信,不信!’知更鸟就带它到一家哥俩打荞的场子上,说声‘看好’,便跳到弟弟的头上站着,用爪子挠着他的头皮。弟弟大叫‘痒’。哥哥就用打荞棒子朝弟弟头上打去,知更鸟早让过棒子,飞到哥哥头上挠起痒痒,棒子却重重地落在弟弟头上,砸得他龇牙咧嘴直嘘气。听见哥哥喊痒,弟弟也举起棒子往哥哥头上打去,知更鸟又倏一下飞到弟弟头上。棒子打在哥哥头上,让他头痛欲裂。 知更鸟一会飞到弟弟头上,一会飞到哥哥头上,兄弟俩这个朝那个头上打一下,那个向这个头上打一下。没多会功夫,两人都被对方打得头破血流。狐狸站在场子边哈哈大笑,笑得嘴角都快裂开了,赶紧连声叫‘信了!信了!’知更鸟方停下来。 ‘我让你笑够了,还得让你哭够,否则你可能还不服气!’知更鸟说完,带着狐狸往路上走。走着走着,看见一位老倌拎着一个瓦罐迎面走来,罐子里溢出阵阵扑鼻的肉粥香味,馋得狐狸口水淌了三尺长。知更鸟见狐狸如此,在心里暗自笑了一会儿,凑近他的耳朵低声说:‘我把老倌引开,你就能吃到罐子里的肉粥了。’说完,知更鸟故意飞到老倌面前,一跳一跳的,还唧唧唧叫着。老头见知更鸟外形可爱,叫声又那么好听,而且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抓到,想把它捉回去给孙子玩,便把瓦罐放在路上,去抓知更鸟。老倌一伸手,知更鸟就往前跳一步;再伸手,又跳走一步。不远不近,老是一步距离,逗得老倌欲罢不能。 鸟越跳越远,老倌也越撵越远。狐狸见状,高兴得把头钻进瓦罐里吃起粥来。粥太香了,狐狸吃饱了还想吃,越吃越往里钻。等吃到罐底时,狐狸的整个身体都钻了进去,只露出屁股和尾巴。 知更鸟见狐狸吃得差不多,扑棱棱一下飞到树上站着。老倌知道没希望,也就放弃,折回去拎他的瓦罐,却见此情景,恨得牙痒痒。他从路边捡来一根棍子,狠狠地朝狐狸屁股上打去。狐狸疼得嗷嗷哭叫,想退出来,可肚子吃得滚圆,怎么也出不来,只能拖着馆子乱撞,任由老倌打骂。直到罐子砸在路边石头上,呱嗒一声成了碎片,狐狸才得脱身,忍着剧痛,呜呜哭着逃走。 知更鸟让狐狸哭够,方飞到它面前,问‘信不信。’狐狸带着哭腔连声答‘信,信!’ 自此,狐狸再也不敢自夸! 当我把这个故事完整地回想了一遍时,阿爹和叔叔已经打完了一茬荞籽。他们笑眯眯地把打荞棒子放在场子边草地上,拿起荞杆抖了又抖,见杆子上没有半粒荞籽,方把荞杆堆在场子边;然后从场子边拿来早准备好的麻布袋和撮箕,一人用撮箕把荞籽撮来,一人用袋子接着;再后又两人聊着闲天,并肩走向地里去抱荞杆,把之前的动作又重复一遍。他们的配合那么默契,关系那么亲密,我才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么幼稚可笑。其实,所有场子上的男人,都和阿爹他们哥俩一样,按这么一套程序重复在走,只不过阿爹他们哥俩的动作更快,打下的荞籽更多些而已。 打荞棒在男人手里那么优美,似乎有一种魔力,让我等小孩产生强烈的效仿愿望。当阿爹和叔叔撮荞籽、抱荞杆,让棒子在场子边休息时,我把他们的打荞棒捡来,随手递一根给身旁的伙伴,两人相对立于荞杆两边,学起大人的动作。可棒子在手里老不听使唤,不是差点打到自己的脚,就是差点打到对方。 黄牛水牛等欺生倒罢了,连这么根烂棒棒也欺生?我狠狠地把它扔到一边,嘟着嘴,一屁股坐在荞杆上生闷气。 可等气顺了一点儿,不由得想起,每年打完荞后,阿爹总是用棕树皮把两根木棒子包好,放在嗅得到火烟味的楼上,以防虫蛀;而每年打荞前,就把它们拿出来,用破布细细擦拭。我又捡起打荞棒细看:你看,打荞棒就是一根去过皮的硬质原色圆木,长度大约两尺左右,直径一寸上下。可棍子,表面滑溜溜的,灰亮灰亮的色泽似乎能照出人影。 在所有的农具中,打荞棒的构造最简单,简单得人们连一个正式的名字都不想给它取。就因它是打荞用的棒子,所以就叫“打荞棒”,彝语叫“科叨都”(“科”是“荞”,“叨”是“敲或打”,“都”是“东西”,连起来的意思是“打荞的东西”)。然而就这么一根短短的棒子,却是每个男劳力不可少的用具,他们也特别爱惜。这可证明它举足轻重的地位,也说明了荞籽在人们生活中的重要性。 一抱又一抱,一茬又一茬,立在场子边的麻布口袋鼓起圆溜溜的肚皮,一点点长高。太阳把微黄的小脸搭在西山顶上时,女人们拿着镰刀,男人们握着打荞棒,背上是同样沉重的袋子。收获的喜悦赶走了疲劳,斑驳的夕晖,被他们踩得碎金一样飞溅。 轻啜一口苦荞茶,想起童年时打荞的场面,想起那简单的打荞棒,笑容铺满了我的脸庞。 我的“筛子人生”“人生就像筛子眼, 堵了一眼剩一眼; 堵了一眼剩一眼, 不知咋个过日子?” 我走声走调地哼着刚从阿芝姐那里听来的山歌,拎着两把竹凳跨出堂屋门槛,准备到屋檐下帮阿妈捡麦子,是上小学时一个细雨霏霏、出不了集体工的夏日午后。 阿妈已经把柜子里的麦子全都打扫出来,装在一只大笸箩里,摆在屋檐下,正弯腰往地上放刚从耳房里找出来的两把筛子和一把簸箕。听到我把一首凄婉幽怨的山歌,唱得平和舒缓,晓得我只是见物起兴,顺嘴而发,完全不理解其中的意思,便笑眯眯地说:“你从哪里学来这么悲观的调子啊?你咋不唱‘团团圆圆一筛子,千个万个方孔眼;千个万个方孔眼,个个眼眼见亮光’呢?” 当阿妈吟诗般脆脆的朗诵着时,太阳倏一下从云层中闪出镰刀似的一条弧形,绵绵细雨变成大朵大朵的太阳雨,院子里突然亮堂了起来,我的心像有大把大把的阳光涌进来。我把竹凳放到簸箕旁,喜滋滋地坐在上面,双手拿起一把筛子,盖到脸上。哇,透过筛子眼,我看到一弯美得让人瞠目的彩虹!彩虹这头搭在村口的小河上,那头延伸向山外,像想为村里人架起一座通向外面的桥梁。 峻拔重叠的大山,把村里人祖祖辈辈圈在这里,赶个乡街都得走十四五公路的盘山小路,吃点盐巴背脊都得磨破几层皮,想想就心酸。要是能搭起这样一座通到山外的桥梁,山里人就不会再饿肚子了吧?一定也不用穿补得像莲花白一样的衣裤了么?说不定还能坐上电影里见过的那种小车子去看外面的世界呢?我沉醉地微闭着双眼联翩浮想,自己好像正踮着脚尖轻盈地踩在彩虹桥上,越升越高,越升越高,传说中亮晃晃的天堂就在头顶,一伸手就可以扣响。 “千个万个方孔眼,个个眼眼见亮光。”阿妈欢快地哼着调子,朝堂屋里专心解绷绷(把线缠在手指上,让对方解开的一种游戏)的弟弟妹妹瞟了一眼,微笑着点点头,拉了拉衣襟,坐在竹凳上筛起麦子来。 我被阿妈婉转动听的歌声唤回到现实,睁开眼睛再透过筛子眼看,彩虹把对面的山峦和坡地映衬得无比美丽,世界仿佛成了一幅美妙的画卷,而每个筛子眼里看到的景致都一样。尚处懵懂之中的我,也似乎有所明白:大姐姐唱那首歌,是发泄父母包办婚姻下,对未来生活的担忧;而阿妈唱这首歌,是她看到我们姐弟三人快乐地成长,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人生是像筛子眼,心情决定看法,我们应该从中看到乐观的一面。 我恋恋地转头,见筛子在阿妈手里,按逆时针方向滴溜溜旋转,筛子里的麦子像一个躺着的圆形麦饼,跟着筛子不停地转动。在转动的过程中,有些重量的碎渣和细泥从筛子眼里漏到簸箕里,轻一些的麦麸和碎麦秆在“麦饼”上面打着“漩涡”。“漩涡”越转越小,越转越小,等只剩下一小撮镶在“麦饼”正中心时,筛子里的碎渣渣和细泥巴也漏完了。此时,阿妈停止动作,用双手把“漩涡”捧到脚边地面放着,再找来一只小笸箩,把筛子里的干净麦子倒进里面;之后,又从大笸箩里倒出一筛子麦子,重复一遍之前的动作。 躺着转动的圆,团团旋转的“漩涡”,阿妈晃动成圆形的双手,像几个圆圈套在一起,不停地转动,那么柔美,那么新鲜!好奇充斥着我的心田,勾起我学习的欲望,我央求阿妈教我筛筛子。一家人的吃喝拉撒需要阿妈料理,她随时忙得脚底板翻天,但娃娃喜欢学习是好事,她望了望又阴沉下来的天空,笑眯眯地把手里刚筛了几下的筛子塞到我手里,手把手地教我。她耐心教,我认真学,可她一松手,筛子就在我手里左右摇动,怎么也转不团,更不用说筛出“漩涡”了。 阿妈把我的手,筛子转圆了;她一松手,筛子又晃成直线。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后,我泄气地扔掉筛子,嘟着嘴巴坐在一旁,瞪着之前觉得可爱,现在却那么惹人厌的筛子,恨不能跺它几脚。 “慢慢来,莫着急!筛筛子是农活中难度**的,不可能一天半时学会。但再难的事,只要有耐心,多学多练就会好的。”阿妈仍旧笑笑地说着,捡起我丢下的筛子,又溜溜地转起来。 虽然我刚满十岁,但作为农村孩子,已经学会用好多种农具干活了,比如用镰刀割麦子、用锄头挖地、用砍刀砍细柴等等,可这筛子咋就这么折腾人呢?老师说过,“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绣花针。”肯定是功夫还没有下到家,怨不得别人,更不应该怪筛子。 我吐了吐红红的小舌头,捡起筛子细细端详。在我们记巴拉村,常见的筛子只有粗筛(也叫揽筛,彝语“法夹”)和细筛(彝语“逢津”)两种。这两种筛子所用材料、结构和形状均一样,都是竹子编成的有方形漏孔的圆形用具。它们圆圆的筛堂部分是选用细而带韧性的青竹篾丝,横竖均匀穿插编织而成,背面用青竹篾杆交叉托起筛堂,四周用细竹篾密密地缠上边。 两种筛子中,揽筛比较大,直径将近二尺;细筛小许多,直径大约只有一尺一二。揽筛除了扬场时,用来筛出较长一些的麦子、蚕豆等断杆外,似乎用处很少,外观也比较粗糙。用来编织筛堂和锁边的竹片也比较宽,大约有0.8厘米;托起筛堂的托条就更宽了,有1厘米呢;筛堂中的孔眼也比细筛宽,能漏下去豌豆或黄豆大的东西。 细筛用处可大着了,分到一家一户的麦子、谷子、荞籽、豌豆等等,都需要用细筛筛后,再捡干净,才能装在柜子里贮存。另外还有更重要的用处,那就是每晚磨出的面,需用细筛筛出粗糙的麸皮用来喂猪;每次舂出来的谷子,也得用细筛把碎米筛出来喂小鸡仔。可能用得较多的缘故吧,细筛的编织比较精致,编筛堂和锁边都得用薄如牛皮纸、不到0.3厘米宽的竹篾;托条也就0.6厘米左右宽、0.3厘米左右厚的篾条;密密麻麻的孔眼,只能漏下去碎米粒大的东西。 细筛精致美观,使用起来似乎很神奇,我是很想像阿妈那样,把它玩得滴溜溜转的,可它却让我多次体验到实实在在的挫败感。我天性好强,也相信阿妈“多学多练就会好的”的话,很想接着练习,可天空又飘起了雨,而且越来越大,去山里砍松明子的阿爹和叔叔差不多该回家了,没工夫让我耽搁。阿妈赶紧把麦子筛完,脸上铺着彩虹般迷人的笑容,叫我赶紧帮助捡麦子。 “唉——”我学着大人的样子,长叹一声,用空筛子从笸箩里撮起半筛子麦子,坐在凳子上后,把筛子放在膝盖上捡起麦子来。心里郁闷,做起事来自然没心肠,可又不得不做,那就从中找出点乐趣吧!我想着,把麦子掰到离我较远的一侧筛子,堆成一座小尖山的模样;然后掰一点来挨近胸口的那侧筛子边铺开,从中翻捡出跟麦子差不多一样大的石子和黑色的灰包(蜕变成黑色的麦子);最后把捡拾得没有一点儿杂质的麦子,掰在筛子一角,堆成一座小山包形状;再掰一点铺开来捡。 把自己想象成移山的愚公,一点点,一点点移动麦子。等远处的“小山”一点点削减,近处的“小山”一点点升高,筛子里的麦子就捡完了。捡完半筛,用去笸箩里撮半筛。捡麦子的过程,被我这么一设计,果然有趣多了。兴致高,手也还算灵巧,多次得到阿妈的口头表扬。于是,之前的不悦飞到九霄云外,觉得筛子那么可爱,那么有魅力。 等麦子捡完,阿妈收拾好用具去做饭,我便悄悄躲在耳房里拿着空筛子练习起来,直到她多次催喊我吃饭,才放手。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一有机会我就躲在耳房里,拿起空筛子,一遍一遍地练习。 半个月后,我木棍样硬邦邦的手,好像柔软了许多,筛子的转动有点圆溜了;一个月后,筛子在我手里转成一个圆圈了。我会筛筛子了,我终于会筛筛子了,我是多么激动啊! 我很想真枪实弹地试试手,心痒痒了好几天,终于逮到机会。记得那是火把节前两天的一个晚饭后,西边天脚还挂着几朵艳丽的火烧云,阿妈就把柜子里藏了许久的最后一撮箕谷子打扫出来,叫上全家人去舂碓。 和往常舂碓一样,妹妹蹲在木碓边那块石头旁添松明火,阿妈就着火光搅拌碓窝里的谷子,我和弟弟帮阿爹和叔叔舂碓。可不一样的是,这一次我特别用力,很想马上把谷子舂出来,好赶快检验我的筛技。 当舂好**道,阿爹和叔叔在碓尾休息时,我连忙窜到碓头,拿起草地上的筛子,催阿妈快点。阿妈刚把米糠簸干净,倒在撮箕里,放下簸箕,准备换成筛子操作时,我嘴里说着“我来”,手里的筛子已经拄到簸箕里。阿妈狐疑地望了我几眼,再看看浓稠稠的夜色,翕动了几下嘴巴,可还是把即将出口的话咽下。阿爹见状,笑着果断地对阿妈说:“你就让她试试吧!” 阿妈听后,连忙从撮箕里倒出一些米放进我的筛子里。我一手握着筛子一端,在好几束不信任的目光下,逆时针晃动着双手,像模像样地筛起来。白生生的“米饼”随着筛子旋转,一圈带壳的灰色谷子在“米饼”上打着“旋涡”,碎米沙沙漏下筛眼扑进簸箕。我享受着惊喜的目光,听着表扬的话,乐呵呵地筛着,筛着……当“旋涡”只剩下一个苹果大的圆时,我学着阿妈的样子,把“旋涡”捧进碓窝,让它们静候碓头再次光临。 比起阿妈,我的筛技还差得很远很远,但最终还是成功了。我想,这么难的事情都能做到,还有什么是克服不了的呢? 后来,离开乡村,离开了筛子;再后来,即使回到乡村,也找不到筛子的影子了。可每当我对生活失望时,哼一遍阿妈唱过的那首歌,便觉得生活中到处有光亮,有风景,信心渐渐回来了;每当遇到困难,就去回忆一遍学筛筛子的过程,勇气也慢慢恢复了。 啊,我的筛子人生! 那面温暖的簸箕作为农村出来的孩子,从小在农具堆中摸爬长大,对大多数农具均熟视无睹,谈不上有多深的情感。只有那面簸箕,一想起来,就像回到母亲怀抱中样温暖,生活也似乎不复有寒凉。 听奶奶说,六七十年代山里人家娃娃多,没有时间和精力很好地照顾孩子,跟养个小猪仔没多大区别。孩子学翻身、学爬,都把他(她)抱到院子里泥巴地上,让他(她)自由动弹,家长在周围团转做自己的事。讲究点的人家,最多也就在给他(她)垫上一领蓑衣。等腾出手来,孩子成了泥娃娃,他们也见惯不怪,呵呵一笑,拍打两下抱回屋。唯独我稀奇得很,是在簸箕里学会翻身,学会爬出**步。 当然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个中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爹妈结婚几年没生育,叔叔又不娶媳妇,全家人如龟裂的稻田期盼甘霖般,渴望着小生命的到来。天随人愿,终于在屋后桃花盛开的一个黎明,一个可爱的女婴呱呱叫唤着,来到这座被烟火熏黑的土掌房,催放屋里所有人脸上的笑容。 从此,屋里的四个大人像呵护自己的眼珠子一样呵护我,真是“含在嘴里怕化掉,捧在掌心怕飞了”。除了睡觉时间,他们是舍不得放开我的。然而大人的怀抱再温暖,不离开它,是没办法成长的,这些道理他们懂。等快满三个月的时候,得让我学会翻身了,可阿妈嫌地面脏,嫌蓑衣硬,怎么吧呢?阿妈抓着脑壳想了又想,找来家里那面大簸箕,又从床上扯出那床破毡子,把毡子没烂的部分剪成一个簸箕大的圆,垫在簸箕里,而后在簸箕周围缠上软软的旧布条,才满意地微笑着交给奶奶。 簸箕彝语叫“服莫”,是一种竹编圆形农具,它的作用是用来簸去粮食中的杂质和空壳。因它沥水性好,又不容易沾上脏东西,也常用来晒粮食、坚果、豆腐等等,必要时也可以充当饭桌,可把它弄成这样子,让孩子在里面爬,活到六十岁的奶奶,还是**次见到。她拿着簸箕看了又看,啧啧称赞了好一会儿,嚯嚯笑着拿到院子中间,把我抱到里面躺着。 暖洋洋的阳光包裹着我,我在舒服的毡子上蠕动着小小的身躯,涨红的脸像一朵艳丽的桃花,嘴里嗯嗯哼着,使劲学翻身。奶奶蹲在一旁,双手圈成一个大大的圆,搭在簸箕边护着我,脸上那层叠的皱痕间溢满阳光样灿烂的笑容。 清风徐徐,几朵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飘落到簸箕里,似想和手脚还不灵巧的我嬉戏;黄母鸡带着它的十几个鸡仔,温柔地啯啯着在簸箕边转来转去;一只老鹰拼命扇动翅膀停在蓝莹莹的空中,好奇地俯瞰着我们……在奶奶“加油!”“加油”的叫喊声中,我嗯地大吼一声,成功翻了人生中的**个身,奶奶老声老气的笑声,在院落里转几圈后,冲出了大门。经过我家门口的采念阿匹(彝语:桥头奶奶),被笑声所吸引,推开我家笨重的大木门,愣愣地呆立了好一会儿,才放声大笑着离开,却把它当做新鲜事到处传播。 在村里人麦香一样弥散的笑声中,我学会了翻身,又爬出了**步。可直径80厘米左右,深度约5厘米上下的簸箕,再温暖舒适,毕竟空间有限,完全不够想像蜘蛛样爬行的我施展拳脚。奶奶恋恋地望了望簸箕,才把我抱出来。 也许阿妈的创意过于新奇,也许她的爱女之情让人感动,这件事深深地印在大家的记忆中,只要一见到簸箕,他们就会争着抢着重述。记巴拉村种植的农作物种类多,谷子、包谷、麦子、荞籽、青稞、蚕豆、豌豆、花豆等等。可不管哪种粮食,先得在场子上用簸箕簸得八九不离十,才分到一家一户;分到家后的粮食,还需用簸箕再细细地簸一遍,弄得干干净净,方装进柜子。另外,谷子舂好后,也得用簸箕把糠簸出去,方才有白生生诱人的大米。 在我幼小的记忆中,每次阿妈在院子里簸东西,奶奶就会抱着我,做到屋檐下边看阿妈簸簸箕,边讲我在簸箕里的事。 阿妈站在院心,双手端着簸箕,用力地上下抖动,一下,一下,又一下……通过簸箕向上颠动的力量和随之产生的气流,使粮食颗粒高高腾起,又落下,再腾起,再落下……反复多次后,比粮食轻的糠或杂质,落在前面,即所谓“簸之扬之,糠秕在前。”等簸箕里的粮食发出嚓嚓脆响,阿妈就放慢动作,轻巧地簸一下,用簸箕前部分将其清出簸箕之外,簸箕里就剩下饱满圆润的粮食了。每当簸干净一簸箕,阿妈的脸上就会绽开如花的笑靥,仿佛她扬出去的不仅仅是粮食里的糟粕,而是生活中的污垢和不如意。 奶奶边讲边呵呵地笑。笑得怀中的我,像躺着软绵绵的摇篮里被人轻轻摇晃着样地舒服,也跟着咯咯地笑,心里似有一千个太阳照耀般温暖,有一次竟然舒服地打起瞌睡来。 事情是这样的,火把节前两天一个晴朗的晚上,阿妈把柜子里仅有的一点儿谷子打扫出来,喊上一家人去舂碓。可夏日的天气仿一个爱使小性子的娃娃的脸,说变就变,谷子刚舂完,阿妈正准备在碓场边用簸箕簸干净谷糠,然后筛出掺杂在米里那少许没脱壳的谷子,再放到碓窝里加工。没想到,黄豆大的雨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噼里啪啦敲打在碓顶伞状的核桃树叶上,一家人只能慌忙撮起碓窝里的谷子,匆匆回家。 第二天天气却特别好,晚饭后整个村子都笼罩在艳艳的霞光中,阿妈打扫好院子,准备簸头晚装在笸箩里的谷子的时候,奶奶又笑眯眯地把我搂在怀里,坐在屋檐下讲起那不知重复过多少遍的事情。刚开始,白米的力量似乎没有谷糠大,阿妈的簸箕只发出嘙嘙的声响,听得我有些烦躁。可一袋烟的功夫,米粒被扬起后落下的嚓嚓声,越来越清脆,如清泉激打岩石般悦耳,甜蜜和温暖交织在一起,一波波在我心底荡漾,香喷喷的米饭似乎就在眼前。 我聆听着,想象着,不知不觉流着口水,吧唧着嘴打起瞌睡来,还做了个黄昏梦。梦中,我又躺在那面簸箕里,而簸箕却变成一艘弯月似的小船,载着我飘飘悠悠地划出大山,落在一个若奶奶故事里天堂般美丽的地方。那里,每天都有簸箕在嚓嚓簸着舂好的谷子,白晃晃的大米,从簸箕里源源不断地滚进米缸,总也吃不完。 在阿妈一次次簸着簸箕的过程中,在奶奶一遍遍讲述我和簸箕的故事的岁月里,在我一回回回忆因簸箕而做的梦的时日间,我渐渐长大,成了村里**个女学生。我渴望风儿能把梦里的美好吹进村里,渴望簸箕能经常簸出嚓嚓作响的大米,渴望软糯糯的白米饭滑进肚里,可村里的生活依旧像一潭不会流动的死水,一成不变地继续着,改变的只是人们面对生活的心态。是的,在日复一日的艰辛中,村人练就了豁达乐观的心态,而练就这种心态的方法,就是把屁大点儿的快乐无限放大,把一丝笑话或近似笑话的事情重复讲述,然后张口嘴巴呵呵大笑,用笑声驱逐生活中的烦恼和忧愁。 一个秋日的下午,我刚放学进家,便有一阵砰砰声冲进耳鼓。那声音回旋激荡,犹如波浪冲击着河岸,好似松涛在旷野中翻滚……我知道,阿妈和村里的妇女,肯定又在我家旁边的公房门前场子上,簸那些准备用来交公粮而晒得嘎啵脆的谷子了(这样的事情每年都得重复一次),于是笑嘻嘻地走出大门(回家时我是从后门进去的)。三十多个妇女在场子上站成两排,砰砰声成了两股巨大的洪流,“洪流”一会儿汇在一起,发出震天撼地的巨响,一会儿此消彼涨,成了两重宏大的声部,恨不能把小小的我吞没掉。 我想悄悄走到一旁去看,不料还是被眼尖的妇女队长看见了。不知该到休息时辰,还是想跟我逗乐才做出的决定,她微笑着对我点点头,把刚簸干净的谷子倒进身边的掼槽里,放下簸箕大喊一声“休息”。砰砰声渐渐稀落下来,最后完全消失。妇女们席地坐在场子边,抢着招手喊我,争着纷纷讲起我在簸箕里学翻身和爬行的事,有几个口才好的,还把我在里面蠕动的情形渲染得活灵活现。嘻嘻哈哈,咯咯呵呵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恨不能把整个场子都掀翻过来,弄得房后树林间那群流着口水偷看的麻雀,也屏住呼吸。 我从她们夸张的笑声中,听出赞赏和羡慕。在那娃娃多,粮食紧缺的村里人家眼里,能得到家长这么疼爱的孩子,怎能不让人叹服呢?我心里似有许多个小太阳在同时发光发热,低着一张比桃花还红的小脸,拿起放在阿妈脚边的我家那面簸箕看。 铜锣状的簸箕半新不旧,簸箕底部平坦光滑,凸出底部5厘米左右的簸箕边沿朴素雅致,周身透出沧桑岁月掩藏不住的低调美。再细瞧,簸箕底部是1厘米宽,指甲盖一样薄的均匀篾片,斜着交叉编织而成,那图案像许多行排列整齐的雁阵并肩飞翔,缝隙间却穿不透一丝儿风,连芝麻粒都可以放心晒在里面;簸箕背面是一个通着拳头大的梅花形孔孔,紧套在簸箕底上的圆箍,它是由宽大概1.5厘米,厚0.5厘米上下的竹条编成的;底部和圆箍套在一起翻卷出来的地方,用米粒大小的篾丝像锁鞋帮一样缠上一圈边,把簸箕底和圆箍固定在一起,就是簸箕口沿了。 从外观可以看出,簸箕和筛子的编织方法差不多,背面圆箍和锁边的方法甚至完全一样,难度应该不是很大,可对竹子的选择和划篾片的要求却很高。所选的竹子,品种要好,不能太老,也不能太嫩。老的,难以开刀,并且容易折断;嫩的,容易被虫蛀。村里竹子多,要想找到能编簸箕和筛子的竹子不难,难就难在划篾片上。不知是工具不凑手,还是技术不到家,村里的几个篾匠是不敢编织簸箕和筛子的,村里人用的簸箕和筛子都是从供销社买来的。 编簸箕需要技术,买簸箕也得是行家。买簸箕,除了看是否牢固和美观外,还得看竹子的品相和编织的紧密度。我见过四爷爷选簸箕,他从簸箕堆里找出两三面;然后翻来覆去对比编织簸箕的材料,选出篾条微微泛黄的那面(太黄的竹子太老,太绿的竹子嫩);再拿到眼前,把簸箕底部竖起来对着光线,眯着眼睛细瞧,看不到簸箕外面的一丝儿光亮,才满意地点点头,掏出钱来买。 据阿妈说,她嫁到这个家时,我家这面簸箕就只有五成新了,可经过十多年还是老样子,看来一辈子也用不坏。原来是这样精挑细选买回来的!我轻轻抚摸着簸箕底部黄溜溜的人字形花纹,想象在里面学翻身的情景,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觉得簸箕那么可爱!可不知咋的,突然又想起因簸箕而做的梦,我流着口水,摁住咕咕作响的肚子,和年纪极不相符地叹了一口长气。 要是村里家家的簸箕,都能常常簸出晶亮亮的大米,或是掼槽里簸干净的那些黄灿灿的谷子,都能装进每户人家的粮柜,那该多好啊!那样的话,妇女们的笑声不再是穷欢乐,而是真正的快乐了!我呆呆地望着簸箕,痴痴地想着。 天随人愿,包产到户后,簸箕簸出白生生大米的机会越来越多;没过几年,农民不用再交公余粮,黄灿灿的谷子全都进了家,村里人家都像我做过的梦境中一样,顿顿吃着白米饭;后来的后来,国家还给种地的人各种补贴,人们的生活又提高了一个档次。可遗憾的是,簸箕在各种机器面前,羞愧地退出人们的视野。 我家那面曾经带给我温暖的簸箕,也和村里所有的簸箕一样,不知扔到哪个旮旯里了。只有关于簸箕回忆,依旧温暖着我,抵御着生活中的寒凉。 带着香味的木耙子跟键盘、触摸屏和遥控板等冰冷、生硬的东西打交代的时间越久,就越怀念小时候那些带着体温和山野气息的农具。尤其是那把木耙子,老带着它悠悠的香味,不时浮现在我眼前。 我们山村有两种耙子:木耙子和铁耙子。木耙子彝语就叫“瑟揽甲(瑟,彝语意思是木)”,铁耙子彝语叫“显揽甲”(显,彝语是铁)。两种耙子均是梳子形的农具,都由耙头和扶手两部分安装成直角而组成,扶手同样是直径约4厘米、长度1米上下的削去皮晒干后,磨滑溜了的硬质圆木,耙齿也都是上大下小的方钉形。可就因两种耙头所用材料不同,用途就天上地下,我对它们情感也相差十万八千里远呢。 铁耙子的耙头,一般由三个五寸左右的铁齿,组成间隔距离相同的四寸多一点的爪子样子;木耙子是在一根6寸长、宽和厚1寸左右的长方形木料上,装上间隔距离相同的六个耙齿而成,耙齿比铁耙齿短一点,就四寸上下,也没有铁耙齿锋利。 铁耙子是农村专门用来掏圈粪特制的农具。圈粪里边除了羊粪和鸡鸭鹅粪较松、较轻之外,其它圈粪都比较重,又有些板结,如果不是有些重量而尖锐生硬的铁齿,是无法把它们掏出来的,因此铁耙子的耙头比较重。木耙子是用来摞松毛、叶子或是干草、麦秸等之类的农具,耙头要是重或锋利的话,会戳进土里,反到不好用,所以木耙子的耙头相当比较轻。 我家的铁耙子每次用完,就带着臭味,挂在牛圈墙缝间阴暗的地方,任由猪牛等牲畜的屎尿熏蒸。就因如此,无论多少缕无孔不入的风都没能把它的臭味洗刷干净,我是见到它便要呸呸几口,捏着鼻子绕道走的;而木耙子却不同,它总是带着香味,跟锄头一起挂在厨房旁的围墙上,享受着太阳味、烟火味和菜肴味,成了作为小孩子的我的玩具。 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冬天里的木耙子。那时,家家后门外都会立着一个金字塔样的褐色松毛堆,以备一年的垫圈和引火所用。而这个松毛堆,是冬天黄爽爽的熟透了的松毛落到地面的时候,女人们拿着木耙子,冒着逼人寒气,钻到松树密集的山林中,一耙子一耙子摞好,用棕绳捆起背回来后,一把把堆结实的。劳动是光荣的,劳动成果自然成了衡量劳动者能力的标准。哪家松毛堆高大,就说明哪家的女人勤快能干,这家人脸面有光不说,垫在圈里的松毛就多,掏圈粪称得的斤头也就多(当时,队里的牲畜分到户饲养,需要圈粪时到各家圈里去掏),工分自然也就多,分粮食时可以多分一点儿(生产队分粮食,是按照人口和工分划算的)。 每次听到路人啧啧称赞我家松毛堆时,我自豪地仰着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小头颅,脸上绽放出山茶花样娇艳的笑靥,可最高兴的还是每次阿妈摞松毛回来,把木耙子挂到墙上的时候。金灿灿的日头伸出细长的手,温暖地拥抱着我,我像一只快乐的小松鼠蹦跶到墙下,取下木耙子,轻轻放到鼻子边,翕动鼻翼嗅着;木耙似露出皓齿迷人地笑着,齿间散发出草叶、松油、松毛和山茶花汇在一起的香味。 那清新淡雅、似有若无香气让我无比愉悦,我的眼前顿时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一坡绿油油的松树下,半枯的草丛上针斜着金黄的松针,仿佛一张黄绿相间的大毡子;躲在密林间的几株山茶树上的花朵,因高树的庇护,密林的遮挡,开出的花朵异常娇嫩艳丽;几只嗅觉灵敏的蜜蜂嗡嗡嘤嘤在山茶花上翻飞,细脚杆踩过的花瓣和叶片上沾上油亮亮的花蜜;阿妈小心地把耙子伸到花丛间,摞出那些诱人的松毛。她怕惊扰了蜜蜂,或是担心碰落了花朵,动作很轻很柔,但不知是花儿不胜钻进林间的寒风摧残,还是她的动作惊吓到花朵,或是花儿想做一次旅行,就有那么几朵花飘落到耙子前,跟着松毛一起被阿妈背回家。 我深深嗅着,痴痴地沉醉着,阳光在身边欢快地舞蹈,黄母鸡带着它的十几个鸡仔,在我脚边绕来绕去,一切都那么美好。要是我也能让木耙带上如此香味,那该多好啊!可阿妈担心我年纪小、身子弱,受不住冬日寒风的袭击,又不忍心扰了我的美梦,不愿意带我上山。 记得有一早,天刚蒙蒙亮,我肚子不舒服披着衣服冲出来上厕所,就见阿妈拿着绳子,扛着木耙要出门。我兴致一起,解决完问题便撵着跟去。可一出门,就被冷风扑打得缩着脖子,上下牙不禁咯咯打起仗来,布鞋在白晃晃的霜花上一步一滑。阿妈见状,担心我摔倒,一路在前边用木耙背(使耙齿朝上)把霜花赶到路下。沿着阿妈耙过的崎岖山路来到山上,寒风还是没有放过我,我只好爬到有阳光的山头,边摊开冻得通红的小手烤太阳,边低头看阿妈弯着腰在松树下一下一下劳作的身影,等待着回家。 别说亲自实践,我连握一下木耙子的心肠都没有了,还连累阿妈好个时候才把松毛摞够。我是暂时没本事让木耙子带上香味了,可在黄母鸡我的眼神中,我想起喂小鸡仔的白生生的碎米,突然来了灵感。没本事制造香味,难道没有办法种植香味么?我想种出一大片香味来,便拿着耙子,喜滋滋地来到后门外,舀几瓢水浇湿被我家那几只大鸡刨得疏松的泥地上(很想在最平坦的院子里弄,可怕阿妈的鞭子,只得放弃),用木耙划拉几下,地面便成了许多直苗苗的小沟沟;然后在沟里注上几瓢水,掐几把草尖来,插在小沟沟里。一行行绿油油的“秧苗”就立在面前了! “呵呵,快来看啊,我栽的太秧直了!秧苗上还有香味呢!”弄完这一切,我自得地大声喊着,抱着木耙笑眯眯地坐在场子边石头上欣赏,惹得场子上方竹林里刚息下的麻雀又吱吱喳喳吵嚷起来。弟弟几下蹦跶出来,撇着嘴,捏着鼻子说:“鸡屎味,臭烘烘的,香哪样香?”我想当然地认为,弟弟是眼红我的“杰作”,霎时变了脸色,攥紧小拳头,想给他几下,却见妹妹摇摇晃晃地扶着后门,想出来又没本事跨门槛的小样儿,只好放下耙子,赶紧去扶她。没想到,方站稳脚跟的妹妹,也吐出奶声奶气的两个叠音字——臭臭。 “瞎嚼牙巴骨!香味种到土里,咋个会臭?”我瞪着眼,愠怒地说着,翕动鼻翼一闻,的确有一丝鸡屎味。怎么会这样呢?我不服气地拿起木耙来嗅,之前幽幽的香气不知去哪儿了,有的只是淡淡的鸡屎味。我扔掉木耙子,沮丧地站着,不知作何表情。弟弟见我这副表情,双手捂着嘴巴,发出一阵咕咕咕的讥笑,气得我咬着下巴,捡起耙子,做出要打的动作,想吓唬吓唬他。可耙子离他还有三尺远,他却双手抱头,大叫“姐姐打我”。 奶奶听到喊声,弓着腰,左手扶着层摞层的黑布大包头,右手甩成弧线跑出来。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奶奶瘪着缺牙半齿的嘴,嚯嚯笑了好一会儿,说:“你妈不晓得钻了多少片林子,碰落过多少朵山茶花,才有木耙上的这点香气。你以为那么容易啊?想让耙子有香味,得先学会用耙子,得有本事去山上摞松毛叶子才行!” 尚在懵懂中的我,从奶奶的话中,也明白了一点儿道理:必须付出辛苦,才能收获美好!可我把木耙子立在身旁,发现还没有耙子的扶手高,想亲自制造香味,暂时是没有那能耐了,便学着大人的样子长叹一声,无奈地摇着头,把木耙挂回原处。 说来也怪,那夜我梦见木耙变成一头怪兽,边呶呶不休地骂我,边露出白生生的锋利牙齿向我扑来,越来越近,越来越久,我惊叫着醒来。不,不,我喜欢的木耙不会因为我弄脏了它,就变成这个样子,绝对不会!第二早,我抱着急于消除小伙伴间隔阂般的心情,等待着木耙从山上回来,希望木耙上的香气能彻底冲走梦中的恐惧。 阿妈才进大门,我就迎上去接过她手中的木耙,可还没等我把它拿到鼻子旁,却觉得那长长的耙齿,咋看咋像怪兽的牙齿,又想起村里妇女骂姑娘最歹毒的一句话——“揽甲维(彝语:用耙子摞。罗婺彝人的说法,出嫁后没等生育就被夫家休掉的姑娘,是最遭人唾弃的。要是这姑娘丢不起这个脸自杀而死,掩埋前娘家人必须用耙子摞出去,这样才能消除她带给娘家的耻辱)”。心里刺陵一下,曾经那么可爱的木耙,顿时变得狰狞可怕,赶紧把它扔到墙角。 木耙还是早晨上山,白天和晚上挂在墙上,可我不想再靠近它,更不想和它亲近。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后门外终于堆起一座尖尖的松毛塔,春节的脚步也越来越近,到木耙子闲下来的时候了。木耙子落寞地挂在墙上任风吹日晒,无人光顾(需要松毛垫圈或引火时,也只用手从松毛堆上揪下一些),我更不想瞟它一眼。 可人的情感是会变的,小孩子变得最快。半年后一个夏日的黄昏,阿妈拿着连枷、扛着木耙从场子上回来,朝正在院子里玩耍的我们姐弟三人身边经过时,我嗅到一丝宜人的淡淡麦秸清香。我知道,那天队里打好了**场麦子,到晚上大家就着汽灯光加班加点,用簸箕筛子弄干净后,放到掼槽里存着;等再这样重复劳作一周左右,队里那六口掼槽里装满黄灿灿的麦子,就会分到一家一户。 想到这里,白生生的馒头似乎冒着热气在眼前晃动,装着野菜包谷饭的肚子也咕咕抗议起来。我双手抱着肚子,流着口水,取下阿妈刚挂上去的木耙子,使劲嗅着上面悠悠的麦香味,心底漾起一波波甜蜜。对木耙的感情又回到从前,想亲自制造香味的心情又浓烈起来了。 第二天午后,我不再惧怕辣啵啵的太阳,约上几个姑娘伴,跑到打麦场边候着。当大人们打好一场麦,坐在场子周围休息(他们是想让汗水干透,积攒一点儿力气,再把麦秸摞掉,把麦子赶成几小堆,等晚上好扬场)时,我们几个小伙伴立马捡起自家大人扔在场子边的木耙,摞起麦秸来。大人们愣了一下,随即被我们笨手笨脚的样子逗乐了。他们指着我们,说着,笑着,有几个还亲自上场来指导。 刚开始,我差点被麦秸绊倒,或是被木耙绊倒,可没多大会工夫,就有点顺手了。等大人们息够,嫌我们爱手脚,撵我们下场时,场子下方已经堆起了一小堆麦秸。当把它交给阿妈前,我深深地嗅了几下木耙,麦秸的香味似乎很浓很浓,浓得我差点醉倒在场子上。在浓浓香气中,一甑子冒着热气的白馒头又仿佛在眼前晃动,心里无比甜美! 哇,我也能让木耙带着香味了!虽然这只是木耙上有过的其中一种香味,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也会像阿妈一样,让木耙带上许多种香味的。当然,我最期待的是让木耙带上山茶花的甜香。然而现实和愿望老有那么一段距离,等我刚有本事上山就得去读书了;再后来,离开村子出山,没机会接触到木耙;再再后来,即使回到村里,也见不到木耙了。 木耙彻底走出我的生活,但每当敲击起电脑键盘,或滑动手机触摸屏,或拿起电视遥控器时,总是忍不住怀念起山村那些带着体温的农具来。尤其那把木耙子,似又带着它悠悠的香气迤迤然向我走来,走来…… 漂亮的绣花嫁包“明早就得去他乡, 嫁包已被人装好, 羊披斜跨泪涟涟; 回望爹娘和亲人, 人人叫我快点走, 没人让我留下来。” “羊披斜跨将出门, 得去他乡淘生活, 阿妈装好了嫁包; 今后他乡当故乡, 管你习惯不习惯, 没有了回头的路。” 这是罗婺彝人像野花般繁多的山歌中的两首,歌词内容均是嫁出门后的姑娘,头几次将去婆家时的情形。 说来可能有人不信,直至我有清晰记忆的七十年代末,村里青年男女的婚姻,几乎还是挣不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缰绳,所以离开家的姑娘,除了对家乡亲人的留恋外,更多是对未来生活的担忧和惶恐,是不可能高高兴兴出门的。头晚丈夫来喊,为娘的就把她的东西准备好,一件一件装进花嫁包里,再温言软语说上几大箩筐劝慰话;第二天出门前,得轻手轻脚帮她披上羊披,拉着她哄上半天,才能把泪流满面的她送出门。 此种情形,歌词中一目了然,可不知大家是否留意到新媳妇的打扮呢?头两次上婆家,就算心里有一千个不愿意,也得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这关乎到脸面问题。当然由于家境情况、个人喜好和手艺等悬殊,新嫁娘身上的衣裤质地、颜色和做工千差万别,但两样东西是必不可少,那就是花嫁包和羊披。 是的,花嫁包和羊披是罗婺彝族姑娘成为媳妇的标志。因此,就算家里穷得丢个石头进屋都打不着一个碗罐,可出嫁都得做这两样东西。 彝族礼俗,姑娘出嫁那天,需准备小米糖、瓜子、花生、核桃等零食,用小袋子装好,放进花嫁包里,让新娘的弟弟或堂弟背着,跟着娶亲送亲的队伍到夫家后,让她分给来新房里玩耍的小孩子吃。等到婚后,姑娘就用它装上日用品和针线,背在漂亮的羊披里面,风风光光地穿梭于婆家和娘家。 对新嫁娘来说,羊披和花嫁包同等重要。但做工的难度,做的顺序却不同。 羊披主要是那张羊皮难得,做起来倒是不算难,又是出嫁回门后再上婆家时方用,所以往往等婚宴后才做(主要是之前没有材料)。那时娶亲嫁女,不管咋个穷,家里也得宰一头绵羊,舅舅或姑姑等至亲家,也会想方设法拉一头雪白的绵羊来祝喜。宴席办完,挑一张毛最长、最密,毛色也**的绵羊皮晒干,搓揉绵软后,把毛洗刷干净;然后在皮子外面蒙上一层黑色灯芯绒布,再缝上一条5厘米宽的带子,带子上绣上花,让它从领口一直斜缝到屁股墩上,顶端装饰上红色毛线做的流苏,成为披风样子。羊披就完工了! 彝语叫“昂以样德”的花嫁包,用的材料随时可以买到,也不算太贵,可做起来就难太多了,没有半把年工夫是绝对完成不了的,而出嫁那天就必须用,因此得早早做准备。俗话说得有道理,“宁愿备而不用,不要用而不备”嘛! 村里姑娘的嫁包,几乎没有太大的差别。一般都是长和宽皆为1.6尺左右的正方形,背面和里衬是蓝咔叽布,工夫全在正面那外四方套内四方形状的装饰上。 外四方是由四条黑布条组成,花朵都用“扣”的绣法。对称的上下两条长度约为1.6尺,宽度3.5寸上下,上条往往绣着彩色艳丽的花朵,下条不绣花;左右对称的两条长度仍是1.6尺,但宽度大概只有3寸,一般绣着雅致的白色花朵。这样,鲜艳和素洁协调搭配,增加了美感。 内四方是在淡蓝色的正方形绸缎上,镶上九个正方形的黑底绣花布片和十二个圆弧形黑底绣花条而成。这些布片和布条,一改外四方针法,一律用“熵”绣的针法。绣花布片三个三个排成一行,两两之间拉开一颗黄豆粒大的距离,然后在相连的两个角上,缝上红色毛线做成的泡花,使之形成一个漂亮的正方形;再在正方形四周镶上绣花圆弧布片,这样过于阳刚的正方形,就变得柔美起来。 外四方的花朵和内四方的花朵相互成趣,艳丽多姿,恐怕恋花的蝴蝶见了,也挪不动步子。可要把嫁包正面装饰得这么漂亮,就得先把需要的布条和布片绣好,那不是轻而易举的!它不光需要时间和耐心,还得练就相当的绣花技术,否则就粗糙简陋,背出去不是丢新娘的脸吗?于是,村里的姑娘一到拿得稳筷子的年纪,就得学绣花,等学到较为满意的程度,老母亲才会让她绣嫁包。 不知是应了“手指头细长的人巧”的俗话,还是兴趣使然,抑或是上天对干活计成不得器的人的垂爱,我学起绣花来很快,到十岁左右的时候,就已经把流行的几种针法学会了,而且得到村里妇女们的一致好评。阿妈见我用“扣”的针法绣出的裤脚边和用“熵”的针法绣出的围腰芯,针脚整齐精致,配色也很得体,心里很高兴,就笑眯乐呵地跑去阿爹面前好一通夸奖,叫他下次赶街时帮我买细纱黑布和彩色绣花线。 阿妈要让我绣嫁包了!想起大姐姐们绣嫁包时,满脸憧憬的神情和亮得像暗夜里星星样的目光,我兴奋得心怦怦跳,脸辣辣烧。可万万没想到,阿爹并没有因我在绣花方面表现出来的天赋而自豪,反而连连摇着头,果断地回绝,还埋怨阿妈不该鼓励我绣花。阿妈脸上春花般灿烂的笑靥陡然被打落,但她没说什么(大多数情况下,阿妈都不会和阿爹争辩);我心里快乐欢舞着的嫩芽被掐断,委屈得暗自滴猫尿,却不敢出声。直至有一次,爹妈竟然为这事争吵起来,情况才得以改变。 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暮春的黄昏。蓝色炊烟从屋顶袅袅升到半空,金色夕晖在房后山尖灿灿地照着,几瓣粉红色的桃花伴着清风在院子里蹁跹,我拿着一根细棍子到墙角鸡舍旁,把刚孵出没几天的十几个小鸡仔,赶到院心里逗着它们玩耍。 小鸡像圆溜溜、毛茸茸的小球煞是可爱,我忍不住用棍子在这只鸡仔头上戳一下,在那只鸡仔肚子上扒拉一下,吓到鸡仔唧唧唧嚷着,惊慌失措地躲到鸡妈妈身后;鸡妈妈如临大敌般啯啯啯吼着,用花椒籽样的黑眼珠瞪着我,头上的鸡毛根根竖起,像想跟我拼命又不敢。我时而看看小鸡,时而看看鸡妈妈,咯咯咯的笑声如山间溪流,源源不绝地在院子里流淌。然而“老鸹喜欢蛋打烂”的俗话真没错,正当我忘乎所以时,阿爹放牧的那群黑山羊,突然撞开大门闯进来,后边跟着扬起鞭子的阿爹。 见情况不妙,我赶紧连吆带推想把小鸡弄开,可还是太迟了!领头那只大煽羊的左前脚,已经结结实实地踩在一只金黄色小鸡仔的圆肚子上。小鸡仔没来得及哼一声,就整个粘在地上,肠花里肚跟着鲜红的血一起蹦出来。我吓得三魂丢了两魂,却没忘记掩盖事实,便慌手慌脚拾起血呼里啦的小鸡仔扔进鸡舍里,可还是被正在关羊圈门的阿爹看得一清二楚。他鼓起核桃大的圆眼珠,狠狠瞪了我一眼,大吼:“小鸡是玩具吗?吃饱了撑的!” 那年月,家里就一只老母鸡,下的蛋除了用来应酬村里老人生病和妇女生孩子外,一年最多孵两次小鸡仔。鸡仔死了一只,就相当于丢了全家人一年的盐巴和洗衣服钱,阿爹心疼是理所应当的。可长这么大,他还是**次这么凶我呢!我既害怕,又内疚,低着头,哆嗦着身子,靠在羊圈墙上,稀里哗啦流眼泪。 委屈、伤心、孤独、无助等诸多情绪,一股脑儿涌上心头,真希望奶奶像之前我每次哭泣时一样,弓着腰跑出来安慰我,然而奶奶似乎毫无察觉,一直在厨房里忙着。我想大声哭喊,又怕惹阿爹更生气,只好咬着下巴,用右手掐着左手,呜呜咽咽地啜泣。幸好这个时候,参加生产队薅麦子的阿妈,背着装满杂草的背箩跨进大门来,见我可怜兮兮的样子,连忙把篮子放在墙角,跑过来搂着我,边帮我揩眼泪,边问我缘由。 我伏在阿妈温暖的怀中,眼泪流得更快,哭声也更大,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此时,阿爹已经把腰上的砍刀解下来,正要往羊圈墙上挂,听到阿妈的话,扭过头愠怒地说:“姑娘家家的,没有一点斯文样,整天逗猫弄狗。无聊透顶,吆小鸡仔来院心玩,结果让羊踩死了一只!” “啊?”阿妈惊叫一声,随即平静下来,说,“小娃娃家,闲不住!给你说过几次,买点布和线来给她,你就是不买。这久没针线拴住她,像个野小子样,不是裤脚挂破,就是鞋子剔烂。你看,现在闯祸了吧?” 阿爹似乎觉得阿妈说的有些道理,拉长的脸稍微变圆了一点点儿,语气也缓和了许多,说:“我是认为,这娃娃身体单薄,让她一辈子在泥巴地里淘生活,怕是艰难。所以才不管村里有没有女娃娃上学,坚持让她去学校。就是希望她能读出点名堂,像供销社站柜台那两个大姑娘一样,能找到一碗轻松饭吃。你倒好,就想让她做针线、绣嫁妆!你给是想让她仿村里其它姑娘一样,十六七岁就嫁出去服侍人?” “我也想让她好好读书,可小学就算术和语文两本书。你不是经常查她的功课吗?课本上的她都会了,还有心肠天天炼油渣?” “你啊,你!惯实娃娃也得有个度,还帮她找借口?家里不是有别的书吗?可以读读呢嘛!多读书总是有好处的!”阿爹的语气又生硬起来。 “你吼些哪样?我也是读过几年书的,难道不晓得?家里不就有一本《毛主席语录》和一本《红灯记》吗?《毛主席语录》她都能默写下来了,《红灯记》她也背熟啦!还要咋整?” “唉,也是啊!这年头到哪里去找书来读呢?” 阿爹低下头,用叹息声终止了这场不知谁输谁赢的口水战。但没过几天,他真的买来了我所想要的东西。黑布是纱子最细的那种,花线的颜色非常齐全。那晚,我捧着花花绿绿的彩色线,激动得心里开出花线一样漂亮的花花,央求阿妈快点帮我把布裁好。 阿妈也是个急性子!第二天,当我放学回家,急匆匆去针线篮里看时,篮子里多了一个蓝色头巾结成的包裹,包里是裁好的四条黑布和花线,还有一个花嫁包。这个嫁包我见过,它是刚过门不到一年的阿武嫂子的嫁包,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村里最漂亮的一个嫁包了。记得她嫁进门那个傍晚,所有在场的妇女的目光都被她弟弟背脊上的花嫁包所勾住,啧啧啧的称赞声汇成一片;我张圆了嘴巴,瞪大眼睛,一直从大门外跟着,看到新房里,对阿武嫂子的敬佩之情由此而生。 我明白了,阿妈是要我把这个花嫁包做样品,照着上面绣。要是以后能背着这样的花嫁包出嫁,婆家会刮目相看,邻里也会尊重几分的。我双手捧起花嫁包,小心地贴在火辣辣的脸蛋上,仿佛这个花嫁包就是我的,心里像有小鹿在砰砰撞击,想象无边蔓延。好大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呼呼吐出几口气,放下嫁包,从针囊里取出最细的那根绣花针,拿出比较宽的两条布条,选出一条,得意地晃着脑袋,准备照着样品,用“扣”的针法,绣外四方上方那条最漂亮的布条。 可细一看,我手中的黑布纱子比样品上的还细。布纱越细,越费工夫,也越伤眼睛,当然绣出来的花朵会更加精致。凭当时的我,是有能力和信心绣出样品上的花的,但如果只按上面的针数生搬硬套地绣,所有的花绣完,布条边缘还会空着一些,那也太难看了!宽度上倒好解决,多绣几朵花就行,高度上就麻烦了。怎么办呢?空着肯定不行,加一台吧,太繁琐,也不好看!我心里一沉,抓着头皮想了许久,还是不得其法。 苦恼想一根藤子缠得我很难受,那晚我**次失眠了。第二天,我拖着像灌了铅一样的麻杆腿,昏昏沉沉地走进课堂,没想到陡然被黑板上老师的演算吸引。比例的换算,对!应该可以用比例缩放来搞定!我专心听讲,反复练习,把老师讲的内容弄得滚瓜烂熟。放学后,兴冲冲地进家,把样品和黑布条目测了一番,决定在样品的基础上,每朵花按一比一点二的比例放大。于是,找来纸和笔,演算了多遍,才开始绣起来。 样品上的花有三台。中间那台是6厘米长、5厘米高的蝴蝶花,每两朵蝴蝶间用树枝丫连起,蝴蝶花上的小眼睛好像在满含希望地眺望远方,张开的翅膀像在轻轻煽动;蝴蝶花上面那台是3厘米长、2厘米高的小鸟,每两只小鸟隔着一朵小花,似在嘴对嘴地私语,又像在含情脉脉地相互凝视;蝴蝶花下面那台是由“寿”字牵起的一串长长的穗子,穗子下端是藤蔓的根须。整个布条上的花和谐而美丽! 既然不能照搬照套,那色彩上也来个大胆的改革吧!我把布条横竖对折后,找出中心点,把样品上大红蝴蝶改成艳丽的玫瑰红,之后按照缩放比例,一针针精心绣起来。整朵花绣出来后,找尺子来一量,还真跟样品上的花朵大小一样,并且比样品上的还漂亮呢。我感到透心的甜蜜,那是一种来自成功的喜悦啊! 一朵朵,一台台,布纱太细,绣起来很费神,速度也很慢,但我乐此不彼,只要一有时间,就拿起了绣。至今还记得,煤油灯下,我边飞针走线,边笑眯眯地想象着花嫁包逗来的羡慕目光,仿佛啧啧称赞声正在耳边响起。恍惚间,一个帅气的伙子从人群中向我走来,那迷死人不偿命的盈盈笑靥,时而明晰,时而模糊。 扣完外四方上的三条布条,又用“熵”的针法绣里面的布片。等嫁包上的装饰全都完工,一看,哪哪都满意。自豪感爆棚,恨不能赶紧缝出来,背出去展示。但我知道,不到出嫁时,是绝对没有这样的机会的。可没等到机会来,我就到山外读书了,而且越读越远,终究没能背上它。所幸工夫没有白费,最后成了妹妹的嫁包。 近些年来,国家越来越重视非遗文化的传承,禄劝县城出现许多彝族刺绣品商店,机绣和手绣的东西琳琅满目、眼花缭乱,但花嫁包几乎绝迹,这么细致的手工更找不到了。或许想纪念那段青葱岁月,或许想唤起沉睡已久的自信,前几年我从妹妹那里把花嫁包拿来,收藏在衣柜里,不时拿出来看看。 “明早就得去他方,嫁包已经装备好……”我又一次捧着花嫁包,带着近视眼镜,仔细看着上面依旧漂亮的花朵,哼起小调。可我唱这歌时,没有忧伤和凄凉,只有满满的甜蜜和自豪! 不可或缺的蓑衣记得小时候一下雨,不管真没带雨具,还是只是为了应景,村里人都喜欢哼唱这首小调:“嚒嗦嚒嗦下雨来,蓑衣篾帽没带来;蓑衣还在棕树上,篾帽还得上昆明。” 歌词没有夸张的成分,一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蓑衣仍然是偏僻落后的彝族村寨普遍使用的雨具,哪家哪户都缺少不得。又因蓑衣跟衣服一样是穿在身上的,高矮不同、胖瘦各异的人不可能穿同一件蓑衣,所以家家都有几件大小不一的蓑衣,以备出门时,大人穿大蓑衣,小孩穿小蓑衣,胖人穿肥蓑衣,瘦人穿窄蓑衣。 蓑衣彝语叫“瑟梗”,“瑟”是“棕”,“梗”是蓑衣,连起来的意思是“棕蓑衣”。的确,村里人的蓑衣是由棕树皮缝制而成,这一点从歌词中也不难看出。 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像想做饭得有米或面,想缝蓑衣也得有棕树。因此,家家户户的菜园边或房屋前,都昂首屹立着一排高大挺拔的棕树。这些棕树节节拔高,每节上都有一圈毛茸茸的褐色棕皮,树尖顶着犹如一把撑开的大伞样青翠的叶子。这些散落在土墙青瓦间的棕树,成了点缀村子的风景。 然而,在那缺衣少食的年代,除了路过的清风和潺潺的溪水,除了啁啾的鸟雀和嗡嘤的蜜蜂,谁有心情欣赏这样的美丽呢?大家在乎的,无非是它们身上有多少棕皮,割下的棕皮能缝几件蓑衣或搓几条棕绳。 每到深秋时节,地里的活计忙得差不多,家家的男主人都会选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抬把梯子搭在棕树上,登上梯子,用菜刀转着圈(砍刀笨重,容易把棕皮弄坏,一般不用),从下往上割下带着蒲葵扇样的叶子的棕皮,直割到树顶只剩下五六片叶子,树干成了如脱光衣服的赤条条身躯为止。 等几棵棕树的皮都割完,男主人才下树来,蹲在地上耐心地把棕巴掌和棕叶子踢掉;然后把棕皮裹成一圈抱回家,摊在柴堆上晾晒两三天;看看家里哪件蓑衣破了旧了需要换新,方动手做准备工作。 就像有了布料,还得有针线方能缝出衣服一样,有了棕皮也得有蓑衣针和蓑衣线,才缝出蓑衣。缝蓑衣前的准备工作就是找针、搓蓑衣线。蓑衣针很特殊,它比锥子粗两倍左右,却不是锥子似的圆锥形,而是略微弯曲的扁形,但它坚固耐用,又能从供销社买到,也倒不费多少力。找出头年藏好的针,用砂纸或破布擦掉上面的锈迹,就可以继续使用;如果找不多,等到街天去买一根就行。 可要准备蓑衣线就难得多了!需把晾晒得差不多的棕皮,撕成一小条一小条,然后搓成比纳鞋底的麻线粗三倍上下,结实牢固的线线才行。棕皮粗糙磨手,搓起来难度不小,这倒还在其次,最难是撕棕皮条。撕粗了,搓出的线无法穿过针鼻子;撕不均匀,粗出的线一截粗一截细,不好用。必须撕得粗细适中,条条均匀。 蓑衣跟衣服一样,需量体裁衣,搓蓑衣线也得估计所要缝的蓑衣的大小和式样。蓑衣大小不一样,所要的棕皮和蓑衣线自然也不一样,这倒好理解。但蓑衣式样不同,所要的棕皮和蓑衣线也不同,这恐怕只有缝蓑衣的行家里手,才能准确估算得出。 村里人的蓑衣,式样很简单,无非就是马甲式和披风式两种。 马甲式蓑衣比较轻巧,避雨功能赶不上披风式蓑衣,主要用来男人背背架时垫背脊。这种蓑衣,用途较少,磨损不大,一家人有件把两件就够了,也不必年年换新。即便要换,由于它的长度没有披风式蓑衣长,宽度也没有披风式蓑衣宽,需要的棕皮和蓑衣线也就没有披风式多。又由于式样的原因,只需要准备缝棕皮的线就行。 披风式蓑衣主要作用相当于今天雨衣,是用来遮雨的,所以长度一般到脚拐弯处,宽度也得盖住双臂,所需要的棕皮和蓑衣线自然就多。另外,既然是披风,领口处还得有一根系在一起的拇指粗,一端带扣的绳子。这样一来,缝蓑衣前除了搓缝蓑衣的线外,还得搓一根牢固耐用的绳子。而且在实际生活里,它的作用被喜欢“物尽其用”的农人**化,除了做雨具外,还拿来铺垫,盖东西,当护垫等等,作用很大,年年都得换一两件。 在我的印象中,无论男女老少,只要一走出家门,披风式蓑衣就不会离身。裹着蓑衣,戴着篾帽赶路,再大的雨,最猛的风,也不会弄湿身体,那份满足,那份快乐,如果不是身临其境之人,是不可能感受得到的。 要是碰上斜风细雨,真的“不须归”!你见过穿着蓑衣,带着篾帽的妇女,在蒙蒙春雨中栽秧的情形吗?淅淅沥沥的雨声,被耙田男人偶或一声高亢的“嘞嘞”,切割得支离破碎,四五十个女人低头弯腰,像一群褐色的刺猬,在灌满浑水的秧田里,一步一磕首地慢慢向后挪移,所过之处,一行行绿油油的秧苗欣欣然立起。 “大田割谷小田堆,风吹谷花满天飞;风吹谷花满天绕,二回见郎到哪天?”看着眼前欢快地把手臂伸向天空的秧苗,爱唱山歌的姑娘,不由得联想起一片金灿灿的稻谷,稻花的馨香似随风钻进鼻翼,她咽了一下口水,拿着秧苗,直起腰杆,清了清嗓子,一首脆生生的《割谷歌》脱口而出。 “阿么么,秧才栽下去就想着割谷?怕是想情哥哥了吧?嘻嘻嘻——”身边的大嫂也拿着秧苗,直起腰杆,迸发出一串泉水激石般的笑声。随即,好几个妇女笑着直起腰,争着唱起《栽秧歌》。不管是“大田栽秧四四方,……”,还是“大田栽秧行对行,……”,或是“毛霏细雨顺山来”,都唱得那么婉转动听。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歌声、笑声中,雨迟疑了一会儿,竟然停了,几缕金线线从一朵渐渐变薄变白的云朵中射下来,喜滋滋地抚摸着人们身上的蓑衣。 午饭后,火爆爆的太阳蒸烤着大地,篾帽被农人们抛在家里,但蓑衣还得穿着身上,再扛上一把板锄,排着队走向那坡包谷地。到了地头,大家纷纷解下蓑衣,叠成两折放在地头,趁着好天气,薅起齐腰高的包谷。一行行葱绿的包谷苗间,除了讨厌的杂草,还有红军草、鹅儿菜等猪儿喜欢的食料,人们是舍不得让它们埋到土里的。大家三下两下,揪下这些嫩夭夭、肥嘟嘟的猪草,扔到地埂上后,才嚓嚓嚓把土挖翻过来,在包谷窠窠上垒起一个个小土包。 郁郁葱葱的包谷苗在徐徐而来的清风中快乐地舞蹈,黧黑的脸庞在辣辣的太阳光下滚动着汗珠,一个个头颅像在跟滋养他们的土地不断地顶礼膜拜……队长一声“休息”的令下,人们不约而同地放下锄头,用手臂抹了一把汗水,懒懒散散地走到地头。女人们拎着蓑衣到一边,三个一群,五个一簇地聚在一起,坐在摊开的蓑衣上边聊天,边做针线;男人们就地铺开蓑衣,坐在上面掏出短棒烟斗抽自家种的老草烟,有一搭没一搭地侃大山,等抽够吸饱,倦意也爬上身来,呵欠一个接一个,干脆躺在热乎乎的蓑衣上,烤着暖洋洋的太阳打呼噜、做美梦。那段蓑衣上的短暂时光,舒服而愉快! 夕阳西下,人们各自捡起先前丢在土埂上的猪草,扭掉带着泥巴的根根,抱到地头,放进蓑衣里,用蓑衣领口的带子拴成一个牛肚样的包袱,斜跨在身上,扛上锄头,踩着喜滋滋的余晖回家。半天下来,挣到了工分,猪食也有了着落,那种满足感是真真切切的! 街子天,蓑衣在狭长的街面上摩肩接踵,篾帽规规矩矩地挎在蓑衣外面。要是哪个男人有幸遇到好久没见的老表弟兄,几句寒暄话说完,便打上一瓶酒,相邀来到街头空地上,把篾帽丢到一边,把蓑衣尾部拉卷回来,垫在屁股蛋上坐下,围成一圈喝酒。 背影像一只只惬意地蹲着的松鼠,酒瓶子在他们手中转来转去,声音越来越大,黝黑的脸膛变成猪肝色,把家里那头瘦母牛吹飞到天上飘着,就落不下来。有蓑衣在身,有篾帽在侧,他们不用担心老天会变脸;没有婆娘在耳旁唠叨,没有孩子在膝下喊饿,把生活的重担暂时搁下,他们的心情从未有过的放松,蓑衣裹着的身子也似乎舒展到无穷大。 白日里,农人忙,蓑衣也忙。到主人归家后的傍晚,息下来的蓑衣像一只只蝙蝠,静静地伏在泥巴墙缝间的木钉上,和看家狗一起守护院落。它们**的快乐,就是在蛙鸣虫叫声中,听主人酣畅地打呼噜,说梦话。偶或一阵夜风来临,替它们梳理着毛发,拂去它们身上的疲惫,让它们在嗤嗤的笑声中,快乐地等待再一次出门。 使用频率高的东西,自然也就损坏得快。因此,我家每年都要缝制一两件披风式蓑衣。我至今没搞明白,是阿妈做针线时愉悦的表情感染了阿爹,还是能够灵活地拈针搭线让粗手大脚的阿爹超越自我的快乐?在我的印象中,缝蓑衣时的阿爹,脸上的笑容特别纯净和通透,平时为一家生计而忧心忡忡的神色,也消失殆尽。 夜幕降临,堂屋里篝火熊熊,阿爹把棕皮卷成一圈抱到火塘边,再把搓好的棕线、绳子和擦亮了蓑衣针找来,之后又拿来一把磨快了的剪子。方掇个竹凳坐下,笑眯眯地开始缝制。 缝蓑衣跟缝彝族对襟衣服一样,得先从领口缝起。你看!阿爹左手捏着蓑衣针,右手拿起搓得较小的棕线那头,灵巧地把线穿进去后,放在一边;再选出长宽相同的三块棕皮叠在一起,把棕皮头部光滑没毛的地方折回来,把早已搓好的那根带扣的绳子穿进褶缝里,然后拿起针线一针针缝,缝完一叠,再接上一叠,等看着差不多,就又放下针线,伸出拇指和中指拃一下宽度,把宽的地方用剪子剪掉。这样蓑衣领口那一层就算缝完了,可整件蓑衣还差得远呢!缝缝剪剪,剪剪缝缝,一叠叠,一层层,直缝到长度合适,在用棕线在边沿锁上一转边,蓑衣就完工了。 时拃时缝,时缝时拃,往往要弄到半夜,阿爹才能缝成一件蓑衣。可他缝出的蓑衣,每片棕皮头部都完好地缝在里面,而且板扎得一点儿缝隙都没有。这样整件蓑衣里光外毛,沥水效果,再大的雨水也会从棕毛上滑落,不会浸透到身上。每次缝完蓑衣,阿爹都会拎起来前看看,后看看,方满意地点点头,舒出一口气,笑得眯缝着眼睛,把它挂到墙上。 村里的蓑衣,没有柳宗元那“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清高孤傲,也没有苏轼“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超脱,它像泥土一样朴实,但曾经是不可或缺的,留给我的记忆也是舒心、快乐的。 热闹的磨担秋磨担秋,彝语“格冲”,意思是“转着玩的东西”,形状有点像十字架。打磨担秋,是彝家过年期间最重要的一项传统民俗活动,它既能锻炼身体、培养机智勇敢的精神,又能愉悦身心,彝族人无不喜欢。因此,每年的磨担秋场,成了青年男女聚会的重要场所,也是最热闹的去处。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洪水泛滥,大地一片汪洋。彝族祖先阿普笃慕听了白发老翁的指点,掏空大树做成一个筒子,腋下夹一枚鸡蛋,躲进树筒,在水面漂泊了二十九天。小鸡出壳了,可树筒挂在岩上,上是茫茫蓝天,下是滔滔洪水。阿普笃慕着急万分,哭喊:“小鸡唧唧叫,老鹰来啄岩。岩上一篷竹,风吹即摇摇。如果能救我,将你做祖公。”果然一阵风来,山竹低下了头,阿普笃慕揪着山竹爬上了岩。 阿普笃慕来到地上,地上空荡荡,没有人声,没有鸡鸣。他孤独难耐,从白天哭到晚上,又从晚上哭到天明。哭声感动了玉皇大帝,玉皇大帝派白头老翁下凡来查看。白头翁见阿普笃慕孤单单地在地上哭,忙问原因。阿普笃慕说:“在这大地上,只有我一个人,咋个生活?”白头老翁说:“你一人无伴孤单,就去砍棵树来做成磨担秋,晚上天黑时,燃起篝火大声唱歌,就会有姑娘来和你做伴打磨担秋。” 阿普笃慕按白发老翁的办法照做,天上七姊妹仙女飘飘而来,陪他打秋、逗趣,热闹非凡。天快亮了,七姊妹又飘飘而去,只剩阿普笃慕一人,形只影单,十分沮丧。一连几天都是如此。白发老翁又来告诉阿普笃慕:“你看上哪个姑娘,就拿你的裤子在她头上绕上几转,她飞不了,就和你做夫妻了。”阿普笃慕高兴极了,当晚他就将自己的裤子在七妹头上绕了几转。其他六姊妹都回了天庭,七妹留下与她做了夫妻,彝人才得以传宗接代。自此,每年过年,彝族人都要支磨担秋、打磨担秋。 磨担秋由秋身、秋桩两大部分组成。两根笔直的3到5米长的去皮后的松树或鸡嗦子树,将大头各凿大小距离相等的4个眼,然后用4个木插削把它们固定成一个长方形杠杆,杠的中间凿一圆孔,就是秋身;一棵20厘米粗的带皮杉木或栗木,立于地面使之高2至2.7米,就是秋桩。秋桩立稳后,把秋身中间的圆孔套在秋桩上,即成磨担秋。 彝家村寨四围是山,树多林密,支盘磨担秋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但彝族凡是都讲究规矩,支磨担秋和打磨担秋也不另外。每年大年三十支秋,除夕晚上开始打秋,元宵节过完就要拆掉。据村里老人说,如果过时不拆,鸟儿会飞来站在秋干上叫,那年村里的庄稼就不会好。年轻人曾经怀疑,这是老人怕他们耽误农活而编造的借口,但民以食为天嘛,谁敢拿肚皮开玩笑?何况关乎整个村子百多号人的生计呢?也就“宁可信其有”,正月十五一过,他们便怀着怅怅的心情,把秋拆了,只希望下一次支秋的日子快点到来。 性急的伙子们不知掰着手指头算了多少回,大年三十的脚步终于姗姗而来。刚扔下吃午饭的家伙什,他们便腰挎砍刀、肩抬斧头,来到场子上聚齐,商量好支秋的地点后(支秋的地点要宽敞,还得离村子不远不近。太远,不方便;太近,玩乐的时候拘束。所以,不一定满意头年的地点),排成一行,顶着暖融融的日头,有说有笑地进山去选木料。 伙子们的行动,当然逃不过那些关注的眼睛,姑娘们来不及等他们的背影消逝在视线里,就不约而同地来到场子上,讨论犒劳他们的方法:酸甜可口的糯米酒酪自然少不得,热乎乎的茶水也需要来一壶,还得有一两包纸包的香烟(八十年代前,村里人大多抽自家种的草烟,很少有人买香烟),糖果倒不用了,免得伙子们笑话她们幼稚。谁家的酒酪装罐时间最长,谁家有为过年特意准备的好茶,谁家有从供销社里买来的香烟,吱吱喳喳一阵后,各自回家拿东西。 没多会儿,几阵叮叮当当的银穗声过后,一锑锅甜蜜蜜、黄爽爽的酒酪,一瓷壶香气扑鼻的茶水,两包香喷喷的香烟聚在场子中央,一旁摆着装着碗、勺和口缸的竹编提篮。姑娘们抑制住噗噗跳动的心,坐在场子边草坪上,嘴里聊着闲天,眼睛却直瞪瞪地盯着伙子们下山的小路。 太阳高高挂在头顶,姑娘们热辣辣的目光终于拽回那群穿着羊皮褂、扛着木头的伙子。穿山过林,爬坡上坎,正口渴难耐,见到准备好东西等他们的姑娘,伙子些眼里顿时放出光芒,响亮的口哨声嘘嘘不止,肩上也似乎轻松了许多。他们加快脚步,朝着预定的支秋地点走去。 姑娘们会意过来,赶紧起身,拎起场子上的东西,匆匆奔向村口那块野地。伙子们刚撂下木头,姑娘们便排着队笑眯眯凑上前,先给他们端一碗凉凉的酒酪,再递一根香香的纸烟,最后是一缸热热的茶水。伙子们带着自豪的笑容,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坐在木头上,喜滋滋地享用,津津乐道地讲述寻找木料的过程,博得姑娘们频频颔首,啧啧称赞。 酒甜,茶香,烟香,伙子们的心里更甜更香,疲劳随之烟消云散。他们又忙碌开来,有的回家抬撬锄、拿撬杠等挖土工具,有的回家拿锯子、凿子、锤子和卷尺等木工用具,有的抽出腰杆上的砍头,削起两根预备做秋杆(为了平衡体重差异,往往一根秋杆稍粗,另一根稍细)的长木头上的树皮。等回家的伙子回来,秋干已经蜕去了皮,像脱掉衣服的少女身子一般,光溜溜、白生生的晾在金灿灿的阳光下了。 伙子们立刻各就各位,一拨安秋桩,一拨弄秋杆。 安秋桩的人,又分开了工。一个伙子用砍刀把带皮那根较为短粗的木头梢部,削成铅笔尖一样,然后用破布磨滑溜;其它几人目测一番,找到场地的中心点,再瞧瞧秋桩粗细,方开始打洞。他们知道,秋桩插在地下的部分越深,就越稳固,而高出地面的秋桩需在2.5米左右最为合适。因此,打了一会儿,得去量量秋桩,算好秋桩插入地下的深度,再继续打。打到满意后,几个人一起动手,把秋桩抬来,栽在洞里,填上石头、泥巴,用撬锄砸得铁铁实实,一点儿也不松动,安秋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 安秋桩那拨人在忙的同时,弄秋杆的也不会闲着。他们根据秋桩的高度,用卷尺量量两根长木头的长度,锯掉多余的部分;之后有的在这两根木头根部凿眼,有的用锯下的木料做楔子。等眼打好,木楔子也做好,就把两根木杆安装在一起,使相接处成一个长方形架子,再在架子中间打一个小孩子手腕粗的圆孔,把架子套在立于地面的秋桩顶端,让铅笔芯样尖溜溜的桩头露出架子五寸上下,整盘秋就支成了。 支秋场上的动静,引来村里那群麻雀样多嘴的娃娃,他们窜到伙子们中间,不停地叫着、嚷着,还不时指指戳戳,搞得伙子们无法施展手脚,只得佯装生气地板着脸,把他们撵开。可孩子们很是健忘,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又围拢来。撵了又拢,拢了又撵,不厌其烦地重复。那群姑娘倒识趣,收拾好锅碗壶勺,退到一旁站着看,然而还是管不住嘴巴,不停地低声私语,笑声还不断往外冒。于是,叮叮当当、叽叽喳喳、切切嚓嚓、嘻嘻哈哈的声音,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在支秋场上流淌,热闹非凡、快乐无比。 磨担秋支好,全场欢呼雀跃,姑娘伙子们的肚皮也不禁痒痒起来,恨不能立刻趴到秋杆飞旋,但还不行。伙子们得去请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用一只大红公鸡祭磨秋神,祈祷打秋的人人平安;再用猪油或松木炭涂在秋桩与秋杆接触的秋眼里,起到润滑作用;最后在秋场边噼噼啪啪炸响一串炮竹,以示庆祝。 做完这一切,两个力气较大的伙子站在两边,分别抓起秋杆一头,嘴里齐声念着“转,转,年转月转,日转时转,转走不如意,转来平安吉祥,转来好收成”,然后使劲往前一送后,一齐迅速放手,让秋杆逆时针旋转几圈。听到秋咭咭喳喳响亮悦耳的声音,看到秋旋转的速度很快,两人方满意地对望一眼,跳上去打起来。 磨担秋最常见的打法是腹部式:即两人同时各上一边秋杆,用腹部接触和手臂支撑,将身体平衡于秋杆上,然后轮番落地,交替升天,落地时身子前倾,猛力蹬踏地面三步,使秋顺着逆时针向前旋转。这种打法,旋转速度很快,既能舒展身心,锻炼臂力,增进勇敢和快速反应等效果,得到所有会打秋人的认可。 然而得说明一点,在腹部式打法中,不同性别的男女打法也不尽相同。伙子些往往不愿意让腹部接触秋杆,只用双手抓住秋杆顶端,身体几乎不受限制,因此双脚蹬地快、力量大,秋转得很快;腾空时,他们的双脚也会蛙游一样自由摆动,像在半空中舞蹈般舒展,粗犷豪放的性格尽显其中。姑娘们却用腹部小心地趴在秋杆上,双手紧紧抓牢秋杆,踩地速度不紧不慢,秋匀速地旋转;升空时,她们把双脚蜷成优雅的弓形,跟屁股后边飘动的围腰带协调一致,表现出女性特有的内敛和柔美。 要是在秋场上,遇到男方向女方提出打秋比赛(同宗族兄弟姊妹,一般不会同时打一盘秋)时,姑娘们只得派出打秋技法较高的姊妹(至于体重上可以选择那根较重些的秋杆,如果还不行,对方也会主动往秋桩方向挪挪身子,以保持平衡)去迎战,否则就算能应付飞快的秋速,伙子们在半空玩“杂耍”时,也会把落地的姑娘颠下秋杆。 打秋如此精彩,甚至是惊险,但从小目濡耳染的彝族人却乐此不疲。就是五六岁、七八岁的孩子,没本事像成年人那样打秋,他们也不甘寂寞,瞅准秋息下来的空档,两两约好去央求大人帮忙,用双手十指紧扣,一个挂在秋杆一边,双脚一蹦一蹦地打。这种挂手式打法很幼稚,但却是学打秋必须的**步。 如果秋场上只有两三个伙子,腹部式打烦了以后,他们会双腿张开,双手扶着秋杆,一人一边骑在秋杆上,用双脚一蹬一蹬的玩起骑马式。这种打法非常不雅观,也很危险,只有个别吊儿郎当的伙子才会有的行为,姑娘们是不屑于尝试的。 两个伙子一起一落,起的在半空中像鸟一样飞翔,似想去追赶太阳,又像想去叩响天堂之门;落的用脚踏实地的助跑,为飞翔做准备。此情此景,让围观者羡慕不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等秋杆上的人打累了,喊“换人”的声音一出口,姑娘伙子们争着抢着去打。然而时间不等人,没上场几人,太阳已经把笑嘻嘻的脸搭在西山顶,这家大门口喊“吃饭”的声音才落,哪家大门口喊“吃饭”的声音又起,大家只能暂时把秋搁下,依依地踩着夕阳回家。 年夜饭再丰盛,伙子些是没心情慢慢品尝的,他们匆匆扒完两碗饭,就陆续来到秋场,在场子边的空地上燃起篝火,再放几个炮仗,向全村人宣布“戏”即将开演,之后抓起一头直指蓝天,一头落在地上的秋杆开打。不一会儿,姑娘们一个个打扮得像艳丽的硕玛花一般迤逦而来,随后是嚷麻麻的娃娃们,再后是借口看孩子来凑热闹的大人们。呼呼风声、哔哔啵啵炮炸声、嘎吱嘎吱的秋声、叽叽喳喳的叫闹声、嘻嘻哈哈的说笑声,交织在一起翻滚、流动,夜沸腾了。 伙子们知道,彝人还有一种“偷磨秋”寄丰年的习俗。认为在过年打磨秋这段时间里,如果“偷”到别村的磨秋,来年村里一定“五谷丰登”;要是秋被“偷”走,而找不回来,来年粮食就会减产,也会被村里老幼笑话。所以,他们得在秋场上守到后半夜,在快乐的玩耍中时时警惕,以免别村的伙子借来赶秋(增添了热闹,这点上大家都欢迎),和村里的姑娘进行完打秋比赛后,假装回家后躲在背静处,等秋场上没人时,来把“偷”秋。防范之余,他们的“贼心”也不会死,还少不了盘算“偷”秋的方案。 磨担秋不仅增添了年节的热闹气氛、娱乐了身心、锻炼了身体,还承担着传承古老民俗的重任,为一代代的彝人讲述着曾经的历史。 温暖的羊披我的脑海中,常常浮现这么一幅画面:蓝莹莹的天空,金灿灿的太阳,郁葱葱的绿树,清风徐徐,鸟声唧唧,溪流潺潺,一个头戴鲜红毛线帽,身穿绚丽绣花衣,斜挎漂亮花嫁包,外披温暖羊披的彝家新嫁娘,如一簇怒放的马缨花般,行走在山路上的情景。 如果把卷叠的时光之轴,慢慢倒回我有清晰记忆的七十代,那样的画面在春冬两季的彝家山乡,能够见到的几率不小。彝族娶亲嫁女一般在春冬两季,而这又是新嫁娘来往于婆家和娘家的标准打扮。在这身装束中,最惹眼,最温暖的,就是那件一迈步就带风,像凤凰展翅般潇洒的羊披。 蓝天丽日下,羊披携来缕缕清风,回娘家的喜悦更加丰盈,新嫁娘脸上荡漾起一波波绚烂的笑容,脚底仿按上滑轮似的哧溜溜飞快,嘴里哼起欢快的调子,应和着清风流水与鸟鸣。跟在后面的阿哥或阿弟(彝族礼俗:新嫁娘头几次去婆家,呆个一周左右,需由哥哥或弟弟亲自去喊,方能回家)拿出撵麂子的本领,才能勉强跟上她。 愁云惨淡,冷风飕飕,羊披带来融融暖意,去婆家的惶恐削减了一些些,似灌了铅的双腿也轻松了一丢丢,希望如刚钻出土的嫩芽冒出了一粒儿头,凝霜的面庞上有了一丝丝晴意,跟走在前面相距一根绳子长的丈夫(彝家习俗:新嫁娘头几次上婆家,必须由丈夫来请。可那些年,男婚女嫁几乎都由父母做主,即使丈夫陪着笑脸三请四求,爹妈多番哄骗胁迫,把她弄上路,也苦着一张脸,老磨磨蹭蹭落在后面,跟丈夫拉开一段距离)近了一点点。 “姑娘的命像荞子,撒到哪里长哪里”,阿妈从小灌输的道理,在心底生根,她们懂得:无法改变命运,就得调整自己的心态,勇敢地去面对新生活,创造出未来。从古到今,一辈辈的女人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然而这一点点自信,却是身上温暖的羊披带给她们的。 羊披是**的御寒物,也是最美的装饰品,更是彝家姑娘成为媳妇的标志。彝族姑娘出嫁,就算家里穷得叮当响,别的嫁妆一样也打发不起,但一件羊披是万万少不得的。 奶奶讲的故事说:很久很久以前,撒永山脚下的彝族寨子里,有一个美丽聪明的姑娘,她的模样比马缨花还漂亮,她的歌声比山居丽(方言:知了)还好听,她的笑声比山泉水激打石头还清脆。她走到哪里,就给哪里的人们带来欢乐,乡亲们亲切地叫她“阿扎(彝语:喜鹊)”。 阿扎长到十六七岁时,提亲的人多得恨不能把门槛踢烂,可她一个也不满意。一挑就是好几年,一直到二十岁那年,她才看中一位名叫阿达的伙子。那伙子英俊潇洒,武艺超群,跟她哪哪都般配,真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村里人们纷纷表示祝贺。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结婚前一天,阿扎被早已对她的美貌流口水的纳怒苏(彝语:鬼)摄走。阿达听到后,痛不欲生,怒火从心底一股股窜起。他佩带宝剑,挎上弓箭,衣兜里揣着装有毒药的小葫芦,不顾乡亲们的劝阻,奔向纳怒苏所在地大黑山。 第二早,天刚蒙蒙亮时,阿达就找到了纳怒苏的洞穴。他从箭袋里抽出一根利箭,再从兜里掏出小葫芦,打开塞子倒出一点儿毒药涂在箭头上,然后拉开弓,对着洞口大骂。 纳怒苏头晚想玷污阿扎不成,彻夜不眠,正咬着牙窝在床上想办法,猛听到外面的叫骂声,气不打一处来,一骨碌翻下床,走出去想狠狠收拾来者。没想到,纳怒苏才到洞口,一只毒箭飞来,穿透他的脑袋。心狠手辣了一辈子的纳怒苏,来不及施展本领,便倒在了地上。 阿达正准备冲进洞去救阿扎,纳怒苏的尸体上突然咕嘟咕嘟冒出一团黑烟,接着窸窸窣窣一阵怪响,变成一大片荨麻,密密匝匝地拦在洞口。阿达一挨着,浑身针扎一般痛,火烤一般痒。阿达咬着牙,愤愤然挥剑去砍,可宝剑一抽回,荨麻又长成原样。 正当阿达又怒又急,不知该咋个整时,寨子里的乡亲们赶来了。大家见到这样的情景,连忙不约而同地折回去,找来许多绵羊皮,厚厚地铺在荨麻上,阿达终于进洞救出了阿扎。 经过生与死的考验,两人终于组成美满的家庭。阿扎为了感谢未婚夫的救命之恩,也为了纪念乡亲们的恩情,把绵羊皮当嫁妆,天天披在身上。 从此,把绵羊皮做成披风当嫁妆的习俗,便在彝族地区世代传承了下来。 羊披,彝语“好其”。“好”是绵羊,“其”是皮,连起来的意思就是“绵羊皮”。其实,羊披不是简单的绵羊皮,是绵羊皮经过精心加工缝制而成的。 彝族有“喜事杀白公绵羊,白事杀黑公山羊”的习俗。办婚宴时,不管家里咋个穷,都得买上一头白公绵羊,姑姑或舅舅等至亲家,也会拉上一头白公绵羊来贺喜。膘肥体壮的雪白公绵羊,拉到屋后宽敞的晒场上,两个熟练的杀羊师傅把羊宰倒,砍下羊头和羊脚蹄交给帮手去处理后,才小小心心地剥羊身上的皮子,小心到不弄掉一根羊毛,更不能蹭破一点儿皮,之后把羊皮整张拎到屋檐下,平时晾衣服的木椽子上挂着。 如果娶媳妇时留下的羊皮,不管几张,风干后统统拿到街上换成钱,替补家用。要是嫁姑娘的喜事上有幸留下几张羊皮,那么就挑一张羊毛最长、最白、光泽度**的羊皮(其他几张也拿去卖钱),让新嫁娘的阿爹,拿着去请专门帮人做羊皮褂的皮匠师傅揉柔软;再抱回来,让阿妈缝制成羊披给她当嫁妆(因出嫁前没有羊皮,所以羊披嫁妆,一般都是用姑娘出嫁时杀的绵羊皮缝制,等姑娘出嫁回娘家后再去婆家,才披着去)。 柔软舒服的羊皮到手,新嫁娘的阿妈迫不及待地拿出一床草席,铺在院子中央,把羊皮放在席子上;又拎出自己的旧羊皮丢在席子上,再去找出,早已准备好的黑色灯芯绒布料和绣花的天蓝色带子,以及剪子、针线等,方动起手来。 新嫁娘的阿妈笑眯乐呵地拎起雪白的新羊皮,左看看,右看看,啧啧咂了几声嘴后,把新羊皮横过来,平摊在席子上,让绵羊的右手部位和右脚部位对齐;再拿起旧羊披铺在上面,细细比对一番,用黑炭划出新羊披领线,用剪子沿着黑线剪出领口。做完这一切,把旧羊披扔在一边,把灯芯绒布蒙在新羊皮上,用大底针大针大针固定好;又拿出剪子顺着羊皮边沿(一般长出一寸左右)剪一圈,把多余的布料剪掉;然后脱掉鞋子舒展双腿坐在席子上,边仔仔细细地把长出的布,折进羊皮和布料的缝隙间,边认认真真地一针针密密地把两者缝在一起。 等白生生的新羊皮和黑黝黝的布料浑然一体,成了一块披风样子,她拎起来,上瞧瞧,下瞧瞧,见羊皮右手右脚部位做成的领子成优美的弧形,左手左脚部位构成的尾部长长的羊毛雪花一样飘逸,方满意地舒了一口气,把之前起固定作用的线拆掉。 羊披是成了,可要想穿上它,还得继续往下操作。新嫁娘的阿妈面带笑容轻轻哼着小调,拿出一寸五宽的天蓝色绣花带子(带子末端缝成倒三角形,一枝有根有叶有花有藤蔓的花,自然得像从三角形的尖角里长出一般,一路蔓延而上),把带子前端缝在左领子羊手部位;再用手拃了拃,把带子一拃半上下的地方,固定在羊脚部位上,把剩余部分长长的带子,从右肩斜拖到羊披左下方,一路细细地缝在羊披上,让带子末端绣花的部分落在最下方。 这样以后,又找来大红毛线做成三个五六寸长的红须须,须须上再穿上三个珠珠,分别缝在带子末端三角形的三个角上,使它与长长的雪白羊毛相映成趣。 羊披缝好,新嫁娘的阿妈喜滋滋地穿上试试,看哪哪都满意,脸上便绽放出阳光般的笑容,甜甜地喊女儿来拿。崭新的羊披,洁白干净,漂亮潇洒,阿妈心里热浪翻滚。她相信,穿上这样的羊披,她的女儿是最漂亮的;她更愿意相信,穿上这样的羊披,女儿的生活就会如羊披般温暖,以后的日子肯定美满幸福。 的确,穿上美丽的彝族服饰,再披上漂亮的羊披,即使是相貌平平的姑娘,也会增添许多风采,更不用说姿色出众的姑娘了。如果,我是说如果,所有穿上新羊披的姑娘,心情也都能像羊披一样美,该多好啊!那么,羊披的魅力,一定能发挥到**了吧?然而,躲在山旮旯里的彝族村寨,就是到了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人们的思想观念仍然很守旧。大多数姑娘的命运还真像荞子,撒到哪里算哪里,除非你有过人的胆识和顽强的反抗精神。 记不清是六岁还是七岁时,阿妈背着妹妹,拉上我去舅舅家过正月十五(元宵节)。舅舅家那道院子里住着三户人家,十几节石阶上居高临下的三间宽敞的正房里,住着母子三人,我喊他家的儿子“小舅舅”;石阶隔壁一间偏厦里是一个独居女人,我称她“姨妈”;舅舅家四口,蜷缩在院子西边两间一楼一底的,由牛圈改成的矮矮的土掌房里。 舅舅家的房子灰暗、狭窄,使人压抑、憋闷,幸亏三家共用的院子还算大,而且其他两家又没有娃娃,足够我和表弟撒野的了。因此,除了吃饭睡觉,我和表弟就像长在院子里。那一晚,我们刚到舅舅家,拜年(彝族习俗,媳妇娶回来的头三年,每年初二,男方必须背着猪头去女方拜年)回来的小舅舅,按照礼节,把我们称之为“小舅妈”的新媳妇带回来了。 小舅妈进门时,我们正在家里吃晚饭,没亲眼见到,等听到他们家人的对话,方知晓。由于好奇,我和表弟(妹妹和表妹尚不会走路)匆匆扒完碗里的饭,就跑到院子里靠着小舅舅家石阶站着,探头探脑地往他家看。可脖子都伸成鹅脖子样了,却也只见小舅妈在家里忙碌的背影,没能看到她的正脸。 夜幕严严实实地罩住山村,农历正月十四的月亮把胖乎乎的圆脸搭在屋后的山顶,凉丝丝地寒风裹挟着杏花的香味一阵阵袭来,我们的牙齿冷得咯咯打架。我和表弟很想上她家去看,但一则怕回家后被舅妈骂,二则又有点不好意思,便只能一步三回头地回家。 坐在热乎乎的疙瘩火旁,一会儿我就昏昏欲睡,一个劲地打起呵欠来。正想站起来去睡觉,却听到舅妈扭头向外大声喊:“妹子,进来烤火!来!来!”随即院子里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甜美的“嗯嗯”应答声。那声音纯净如水,甜蜜若糖,温柔似棉,我的瞌睡虫陡然飞到九霄云外,一个箭步窜出门去,跳到院里。 院子中央亮晃晃的月光下,站着一个穿着红色灯芯绒绣花衣服、蓝咔叽绣花裤子,戴着艳红的毛线帽,腰间系着装饰银链子和银片的绣花围腰,外面披着漂亮的羊披的姑娘。她袅娜的身姿仿一枝亭亭玉立的荷花,她娇嫩的脸庞如一朵开在初春早晨的马缨花,她的眼睛像暗夜里亮闪闪的星星……一阵凉凉的风经过,羊披左下方长长的白色羊毛和红色须须,在银穗子嚓嚓的声音中轻轻飘曳。 这画面,震慑了我!我立在与她五六步远的地方,不敢走近,也不敢出声,就那么痴痴地看。她似乎对我的到来毫无察觉,只呆呆地凝视着前方,靓丽的面容上结着一层寒霜。她是在眺望家乡么?顺着她的目光瞧去,我的视线被莽莽苍苍的群山砍断。 转回头,见她高挺的鼻梁耸了几下,眼里像要起雾的样子,我赶紧喊一声“小舅妈”,接着邀她跟我去烤火。她惊了一下,随即露出粲然的笑靥,甜甜地答应着,可还是站在原地。我去拉她,她微笑着摸摸我的小脑壳,没动。我舅母出来喊,她依旧“嗯嗯”应着,不挪窝;她婆婆出来喊,她也“嗯嗯”应着,就那么站着。 夜越来越深,露越来越重,寒气越来越浓,大家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上床睡觉去了。只有她,像一棵挺拔的松树,就那么笔直地长在院心里,不动不摇。半夜,我被耗子切切嚓嚓的声音弄醒,打开楼上床边的木窗,往院子里看,月亮早已偏西,可她还是孤零零地站着院子里。等第二早我们起床,她已经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彝家规矩:媳妇必须在婆婆起床,把家里家外收拾整洁,生起火塘火),跟着生产队出集体工去了。 一连七晚,小舅妈就这么站在院子里,熬过漫漫长夜,直到她弟弟把她喊回娘家。小舅妈走后没两天,我们也回家了,可立在院子里的美丽凄婉的女子形象,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让小小年纪的我牵肠挂肚。当我再次跟着阿妈去舅舅家时,已经是半年以后的火把节了,一到家,我就迫不及待地问起小舅妈。舅妈说,那次回家后,她打死都不肯再来了。 我像个大人一样,如释重负地“哦”了一声,遂想起她那件长毛随风飘动的羊披。那件温暖的羊披,帮她抵御了长长一周夜里的寒冷,一定也是那温暖的羊披,让她有了跟命运抗争到底的勇气。 披着崭新的羊披,在山路上来来往往的新嫁娘很美很美,但我希望她们的心情也如身上的装饰一样美,希望温暖的羊披能成为她们把握未来的动力,而不是束缚她们思想的桎梏。 事情如我所愿,改革开放的春风刮进彝家山寨后,有的姑娘到山外读书工作,有的姑娘到城里打工挣钱。她们跟着时代的步伐,像一只只自由飞翔的小鸟,随着自己的心愿想落到哪里就落在哪里,父母再也干涉不了她们的婚姻了。 我为她们的快乐而快乐,为她们的幸福而幸福,可又为再也见不到披着崭新羊披,来往于山路的新嫁娘而惋惜。我在想,要是历史和潮流,能够完满地融合在一起,该多好啊! 羊皮褂——复活的黑山羊过火把节和办丧事,都要杀黑山羊,这是彝人千古不变的规矩。 黑山羊肉,肉质细嫩、味道鲜美、营养价值高,还可以滋阴壮阳、补虚强体、提高人体免疫力,深受大家青睐。可要是你和我一样,亲眼目睹一只如小伙伴般亲密的黑山羊,咩一声倒在屠夫的尖刀下的情形,你想吃羊肉而流到嘴边的口水,肯定被吓得缩回去了?你一定也和我一样,幻想着这只黑山羊能够活过来吧?而让黑山羊复活的方式,就是把它的皮缝制成羊皮褂。 大集体时,记巴拉生产队有两群黑山羊,分别让我阿爹和阿光爹管理和放牧。我家的羊关在院子东侧两间茅草屋里,阿爹早上去队里参加集体劳动,午饭(村人每天只吃午和晚两顿饭,吃午饭时间大约在十一点左右)后才把羊吆出去放。因此,我从小在羊爸爸噗噗的响鼻声中入睡,在羊妈妈咩咩的唤儿声中醒来,对山羊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尤其对阿爹叫它迟晒(彝语:羯羊)的那只黑山羊,感情更是非同一般。 迟晒是一只肥硕健壮、活泼俊俏的大个头黑羯羊,周身毛色黝黑发亮,两只精神抖擞的扁圆形犄角撇向后边,一撮像小姑娘的发辫一般粗黑的胡子垂在下巴上,矩形的瞳孔里流露出一种坚定和刚毅。它在二十多只山羊组成的队伍中威信高,又乖巧听话,阿爹非常喜欢它,特意买了两只铃铛拴在它脖子上,使之成了名副其实的带头羊。 迟晒不负重托。每次把羊群吆进半山腰那片浓密的树林里,让它们去吃缠在树上的藤叶,阿爹就爬到山顶的石头上坐着,悠闲地看风景或看书。等时间差不多,他便站起来,双手卷成喇叭筒,喊出几声长长的“呗——”,迟晒就会咩咩应着,携着一串铃铛的嗒嗒,带着羊群,循着声音跑来。一袋烟的工夫,羊儿们便呼啦啦围到阿爹身边,犹如士兵等待将军号令一般,听他差遣。放牧途中,经过绿油油的庄稼地旁,羊儿们流着口水贼溜溜乱瞟时,阿爹喊一句“迟晒,好好走路!”迟晒就会发出咩咩的两声警告,所有羊儿的目光立马收回,规规矩矩走道了。 作为一名地地道道的羊倌,谁会不喜欢这么通人性的带头羊呢?就是在那每月队里只给羊群舔一次盐巴,只给产崽的母羊吃一斤黄豆的艰难岁月里,阿爹也会十天半月就把家里的盐巴抓一把出来,让迟晒单独享用。 清楚地记得,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午饭后,阿爹右手攥着一把盐巴,左手牵着迟晒的一只犄角来到院心,之后蹲下身,把手凑到迟晒嘴边。迟晒流露出惊喜的神色,伸出红红的舌头,美美地舔着阿爹手掌心里的盐巴,还不时感激地望着阿爹;阿爹笑眯眯地摊开右手,任由迟晒舔吃,左手一遍遍抚摸着它的头颅。 见到这么亲密、和谐的画面,我幼小的心灵受到触动,请求阿爹把这工作交给我。阿爹疑惑地望了望只有五岁的我,左手从羊脑壳上移到我的头上,轻拍了几下后,把右手里剩下的一点点儿盐巴,抖在我搭成碗状的双手里。 我目测一下,不用蹲身,只消把手伸过去,迟晒就可以舔到我手中的盐巴,便笑嘻嘻地把小小的手碗凑到它面前。可迟晒露出不信任的表情,瞧瞧我,又瞧瞧阿爹,犹豫了好一会儿,直到阿爹点着头,对它说“吃吧”,它才小小心心地把头搭过来。一下一下,已经见不到半粒盐巴,可迟晒还是轻轻地舔着,仿佛爱意融融地亲吻我的双手;我的手心痒痒的,心随之要融化了,眼睛不禁湿润起来,猛一下挪开手,搂住它的脖颈。迟晒似乎懂得我的心情,用毛茸茸的脑袋蹭着我的脸,还侧过身子替我挡住火辣辣的阳光,眼中满是怜爱。 在那以后日子里,每隔一周我便要求阿爹给迟晒开小灶。每次,阿爹帮我把迟晒牵到院心,我就双手捧着盐巴去喂;而每次,迟晒都会想办法为我挡住烈日,或遮住寒风。一年下来,迟晒更肥更壮,毛色亮得流油,跟我的关系也更加亲密。每天放出去前或牧归进圈时,它都要站在院里咩咩叫唤着,等我拍拍它的脑袋,它蹭蹭我的小脸蛋,方肯乖乖听话。 也许在迟晒的眼里,我就是一只需要保护的小羊羔,而它已经是一头威武强壮的黑山羊,完全可以替我遮风挡雨。可它哪里知道,牲畜就是牲畜,再怎么孔武有力,再怎么通人性,不要说保护别人,就是保护好自己,摆脱成为人们口中的美食的欲望,也做不到。而小小年纪的我,就算对它有多深的感情,也没有能力挽救它的生命。 火把节前那个阴沉沉的早晨,我还在被窝里暖梦,就听到院子里两个男人在和阿爹的说话的声音,不一会儿,听到一只羊凄厉的咩咩声。我知道,每年过火把节,队里都要杀一头黄牛和两只黑山羊,而两只羊则从两群中各选一只。我不愿意看到我家任何一只羊被拉到屠宰场的情景,便侧过身,捂着耳朵装睡,可羊的叫声却越番清晰响亮,似乎就是迟晒的声音,好像还听到铃铛的叮当。不,不,迟晒是阿爹最喜欢带头羊!阿爹绝不会让人宰它!肯定是我太紧张,听错了。心里安慰着自己,身却不由自主地连忙滚下床,披衣出来。 我看清楚了,阿爹正用一根棕绳套在迟晒的脖子上,使劲把它朝大门方向拉;迟晒像意识到自己将要大难临头似的,边使劲往回挣,边惊恐地咩咩嚎叫。两个男人见状,同时躬下身子,一齐去推迟晒的屁股。 “阿爹,那是迟晒啊!”我颤声大喊着,冲到院子。 “唉——”阿爹回头望我一眼,没回答,只长长地叹了一声气,手上却毫无松懈的意思。 “不!不!不要!不要……”我哭喊着,飞奔过去,抱住迟晒的头。 迟晒见到我,像溺水的人见到一根向他飘来的救命稻草,满是哀怨的眼中,射出一束亮光,望着我咩咩不止。 阿爹愣了一下,把手里的绳子放松了一丁点儿,蹲下身子耐心劝我;两个男人见状,也放开手,站在一旁哈哈大笑。我听出来了,今年的火把节,为了好好犒劳一下缺盐少油的一百二十多个肚子,队长选中我家最肥壮的迟晒和阿光哥家一只大羯羊。 啊?本身的出彩,加上阿爹的关注和我的偏爱,把迟晒送上断头台!不说还好,越说我哭得越伤心,把迟晒抱得越紧,以致把在厨房里忙碌着的阿妈也招来,几个人七嘴八舌哄我。 然而没多大会儿,场子上的屠夫已经等得不耐烦,跑到我家房后大声催促。阿爹一着急,硬生生把我的手从迟晒身上掰开,把我一把推到阿妈怀里;阿妈默契地接过我像豆芽一样瘦弱的小身躯,没费什么劲,就紧紧勒住了。迟晒眼里滚出两滴清泪,拼命扭头咩咩哀求,可还是被三个大男人拖拉着,出了大门。想到迟晒就要倒在锋利的刀子下,我使出吃奶的力气,蠕动着,挣扎着,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但还是挣不脱阿妈的“魔爪”。 “迟晒——迟晒——”等我哭着喊着撵到场子上时,只听到迟晒咩一声惨叫后,倒在屠夫的尖刀下,鲜红鲜红的血盛满了一个白生生的瓷盆。不知是哭晕,还是吓晕,我软瘫瘫地倒在场子上。 当我从床上醒来时,火塘中熊熊篝火上黑不溜秋的吊锅里,冒出一阵阵羊肉熟透的味道。许久没有肉腥味的肚子,有刹那的欢悦,但迟晒那可爱的样子和倒在屠夫刀下的场景,电影镜头羊先后涌上脑际,我流着泪,躲进卧室,用被子蒙着头哭泣。不要说吃羊肉,就是嗅到味道,也一阵阵反胃! 一连几天,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夜夜梦中哭喊“迟晒”,家里人无论怎么安慰,都不起作用。 羊死了不能复生,可羊皮做成的皮褂也许是羊的一种复活方式吧?阿爹突发奇想,认为让我见到迟晒的“活”起来,心里能得到点安慰。阿爹亲眼看见,屠夫把迟晒和另一只羯羊的头和脚手蹄子砍下来,交给两个助手去烧了剃毛后,用尖刀小小心心地把它们的皮子完整的剥下来,挂在公房屋檐下晾晒。于是,他搜出家里压箱底的钱,还把家里的下蛋母鸡卖了,方把两张羊皮买下来,请人做成羊皮褂。 那年头,羊皮褂是村里彝家男人必不可少的服饰,它的作用可大着呢。天气冷,将羊皮褂的毛翻向里穿,可以御寒;遇到雨时,将羊皮褂的毛翻向外穿,可以防雨;背背子时,羊皮褂是最舒适的垫背材料;睡觉时,羊皮褂用来铺垫,保暖防湿;赶街或聚会,羊皮褂又是很好的装饰品……羊皮褂用处虽多,但耐磨耐用,一件能穿十好几年。我家已经有了两件羊皮褂,供两个男人(阿爹和叔叔)使用,是暂时不需要再做。可为了安慰我,阿爹可谓煞费苦心了。 我拿着新羊皮褂,抚摸着黝黑发亮的毛,那么滑溜,那么柔软,就如抚摸在迟晒背脊上一样;我垫着新羊皮褂,躺在上面烤太阳,那么暖和,那么舒适,就仿枕在迟晒肚皮上睡觉;我把拖到脚后跟的新羊皮褂,羊毛朝外反穿在身上,弓着腰在水缸边走来走去,就像见到迟晒在轻盈地移动步子……迟晒复活了!我乌云密布了许久的小脸蛋上,终于有了笑模样。 这件羊皮褂和村里男人的羊皮褂一样,是由两张羊皮做成的坎肩式样,对襟,无袖,无扣,长至臀下,皮张的形状也基本保持原状,羊尾巴垂于衣后。穿在身上,一抬脚,一迈步,灵动潇洒,像极一只活着的羊! 羊皮褂看似简单,制作工艺却很复杂。两张羊皮拿来,得先用草木灰跟水搅拌后,涂抹在上面,让它变得柔软;然后用铲刀铲掉皮上的油脂、干肉,并把皮子扯平展;再用水洗掉上面的污垢,不断地拉扯、蹬踩;等羊皮恢复到从羊身上剥下来时的状态,才能根据需要进行裁剪。为了让羊皮褂更加美观,剪裁前,师傅往往在两张羊皮中选出最满意那张做后背,另一张平均剪成两块做前襟。 把剪裁好的三块羊皮,两两缝在一起,再剪出衣领,羊皮褂就初具雏形了。但需要强调清楚,缝制羊皮褂的线不是一般的线,而是师傅特制的,跟大一点的麻子直径差不多宽的羊皮线;缝的时候,也不像缝衣服一样用针,而是先用锥子钻孔,再穿入头部剪成尖角的皮线,拉紧。 羊皮褂的穿法,一般是羊毛朝里,羊皮向外,好不好看一目了然。因此,羊皮褂成形后,为了美观起见,还得进行一些必要的修饰。先用皮线在领口、前襟边沿和袖洞处锁上一转边;之后再用皮线在两边肩膀上缝一个三角形图案,在垂到腿部的前后两边羊皮相接处,缝上一个口子朝上的葫芦。 无论锁边和图案,针脚粗细匀称,隔距一丝儿都不乱。穿在身上,细细的黑色羊毛从下摆和袖孔里伸出来,和外边有图案的白色羊皮相互映衬,潇洒大方。要是翻过来穿着走路,羊毛在风中飘动,晃眼看去,就像一只活着的羊直立行走。 羊皮褂在彝族地区流传甚久,据《新唐书·南蛮传》:“乌蛮……土多牛马,无布帛。男子椎髻,女子披发,皆衣牛羊皮。” 可现如今,羊皮褂是越来越少,就是在大山深处的彝寨,也只能在背背子人身上或可一见。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还时兴起吃带皮羊肉,一只只活灵活现的羊,进了人们的肚里,最后连毛都不剩一根。 每次从羊肉馆前经过,或见到人们吃羊肉,我就想起迟晒那活泼可爱的模样,继而想象那连毛都不剩的黑山羊生龙活虎的样子,眼睛便禁不住湿润起来。 小孩子时,我没有能力挽救迟晒的生命,幸亏有它的皮做成的羊皮褂跟我相依相伴了许多年。如今,我仍然没有能力挽救那些可怜的山羊的生命,只能默默地祈祷:希望穿羊皮褂的传统还能流传,黑山羊还能复活! 神奇的绣花围腰我认为,禄劝彝族妇女装束可分为老式和新式两种。新式一般头戴毛线帽,上着绣花衣服,腰间系花围腰,下穿绣花裤子,脚穿绣花鞋。这样的打扮,虽没有老式装束的大包头和百褶裙雍容华贵,但它得体美观,简约方便,适合任何场合。 无论是年轻女子鲜艳的围腰,还是上了年纪的妇女素雅围腰,一律都是精镶细绣出来的手工作品,是新式装束中最漂亮、最讲究,也最难缝制的物件。可就算再咋个费工夫,每个女人至少也得有两块围腰:一块平时做活计、磨家务时候系的普通围腰,一块专门用来走亲串亲、喜庆集会等重要场合系的特殊围腰。 普通围腰和特殊围腰的样式、大小、结构没有什么不同,做工也一样精致、美丽。要说差别,那就是普通围腰上没有银片装饰,挂在脖子上的带子也只是0.6寸左右的绣花布条;而特殊围腰上订满亮晶晶的银片,脖带也是白晃晃的银链子,很是华丽。 围腰,由围腰身、围腰带和围腰链子或脖带三大部分组成。 围腰身是围腰的主体部分,成“凸”字形。它的宽度(“凸”字下方)约1.6尺,高度(“凸”的正中心高度)大概1.4尺,“凸”字头宽度为0.4尺,由里子和面子两层构成。围腰里子倒是简单,找块柔软的蓝色布料来裁剪即可;而面子却复杂太多,得费一番功夫。 围腰身中的面子又由底布、围腰芯和镶花布片组成。底布得用相当板扎的黑色或天蓝色灯芯绒或充毛呢,然后才可放心把绣好的近似棱形的围腰芯缝上去;再在围腰芯上方缝上跟底部颜色一样剪成火镰纹的约0.5寸的布片,围腰芯两边各缝上同样约0.5寸的底部颜色一样剪成羊角纹的布条;之后,在所有缝好的布片四周,镶上一圈别个颜色的细辫子才行(年轻女子镶红色或绿色辫子,年长的妇女镶白或蓝色的辫子)。这样之后,再把面子和里子细细缝在一起,围腰身才算完工。 要是缝制特殊围腰,在把里子和面子缝合成一块前,还得拿出藏在箱子底的银片,留好银链子位置后,把“寿”子银片钉在“凸”字上边那一圈,银片与银片之间相距0.5寸左右,一圈下来大概需要十三枚;最后在“寿”子下方,对空钉上一圈雕着精美花草图案的圆形银片。 一般来说,成年人的围腰芯最高处约7寸,最长处约9寸,缝在底布上后,下方还留出5寸左右;而所有的装饰又都在围腰芯上方和左右。因此,围腰身就有了留白,似乎给人想象的空间,美丽而不花哨。 有了围腰身后,在“凸”字上头一小横上,缝上“U”形脖带或带穗子的银链子;“凸”字下部方形两端,缝上一条1.5寸宽,长一尺五寸左右,尾部折叠成三角形,两面均绣净色花朵的带子(花或“扣”或“挑”的针法,有的是边沿有小穗子的两台横条花,有的是一棵完整的树。大多数情况下,年轻女子围腰带是白布上用黑线“扣”或“挑”花,上年纪妇女是围腰带是蓝布上用白线“扣”或“挑”花)。整块围腰就完成了! 系的时候,把脖带或银链子挂在脖子上,两根围腰带各自往后拉到腰杆正中打成一个活结,让剩余部分拖在屁股蛋上,使之成为两根美丽的绣花飘带。稳实美观! 围腰漂不漂亮,精不精致,全看围腰面子了,可围腰芯又是整块围腰中最关键,也最讲究的部分,得千针万线绣出来。而且绣工都同样精致,布局均一样自然! 围腰芯绣法,大多用“扣”或“熵”两种。 年轻女子围腰芯,大多用五彩绣线在白布上绣花。如果是“扣”,图案一般是一层一色的许多棱形组合而成;“熵”的图案可就多了,有花草上两鸟嘴对嘴展翅飞翔的,有枝丫上两朵牡丹花脸贴脸盛开的,有水草上两条鱼眼望眼摆尾等等,不一而足。可“扣”也好,“熵”也罢,色彩都那么艳丽,仿佛使人觉得进入鲜花盛开的花园,禁不住心潮澎湃,浮想联翩。 年长妇女的围腰芯,往往在蓝布上用白线绣花。“扣”最常见的图案是一个完整的宝塔,塔周围有树、有鸟、有花草;“熵”的图案,有长尾凤凰居中私语周围装饰着花草的,有两只蝴蝶居中旋舞周围装饰花草,有两朵大马缨花居中并蒂盛开周围装饰花草等等。不管什么图案,都显得雅致、素洁,犹如见到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使人心宁神静,无私无欲。 美的东西,无一不是一种沉淀,围腰芯也不另外。因此,在打算做围腰之前,得先用许多时日去准备围腰芯。等围腰芯绣好,围腰带也绣好,方可着手缝围腰。可谓费劲心思呢! 围腰,彝语“搭挠”,“搭”是“抱”,“挠”是“垫”,按照字面意思,应该是“抱东西时用来垫的东西”。可事实上,围腰的功用远不止如此!它除了抱东西时可以“垫”之外,还可以用来保暖、兜拢东西、占卜等等。要是从美学角度看,它又是女性**的装饰物,体现彝族女性聪明与才智以及心灵手巧的女红作品,蕴含着彝族悠久的历史文化和审美特征。 我不知道围腰是什么时候走进人们生活的,只晓得关于围腰来历的传说神乎其神。奶奶说,以前的女人都特别聪明,而男人一般比较憨。于是男人都听女人的,女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女人总是留在家里干磨锅磨灶、洗衣缝补等轻巧活计,男人却被赶到地里干苦活、累活。话说有这么一对夫妻,一天男人正在大辣太阳底下,汗珠子摔八瓣地开挖荒地,一个白头老倌骑着马,翩然来到他身边,立住马头问:“老表,你今天挖了几锄地了?”男人抬起头,茫然地望着他,不知咋个回答,便又弓下腰,继续挖地。白发老倌见他答不出来,得意地微笑着,调转马头离开。 可第二天,白头老倌又来了。依旧在他身边停下马,依旧问同样的问题,他当然还是答不出。一连几天,天天如此!一晚回家后,他跟媳妇说了这件事。媳妇笑眯眯地对他说:“要是明天他还来问你,你就反问他‘那你的马,今天走了几步才到这里呢?’” 第二天,白发老倌照样来,照样问一个问题。男人就笑呵呵地用媳妇教的话回答了他。白发老倌很是惊讶,问他:“谁教你这样回答的?”男人不加思索地道:“我媳妇教的!”“你媳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明天一定要去看看!”白发老倌接着说,“你回去告诉你媳妇,让她按我说的准备好。”男人问:“咋个准备?”白发老倌吩咐道:“叫你媳妇准备好百十百碗饭,九十九样菜,七十七双筷,六十六壶酒。”男人一听,立刻犯愁了,一整天在心里嘀咕:“家里这么穷,媳妇到哪里找这么些东西呢?又咋个能做出这么多饭菜呢?” 回到家,男人皱着眉头,把白发老倌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述给媳妇后,唉声叹气地说:“家里这么困难,我们到哪里找这么多东西呢?真是愁死人!唉——”媳妇笑嘻嘻地对他说:“你别这么担心,我会准备好等着的!” 第三天,白发老倌果真来了。一进大门,就看到院子中央地上(大大的桌子)放着一个白生生的碗,碗里装着白米饭(百十百碗饭),碗上搭着一双漆过的筷子(七十七双筷),旁边摆着两盘炒韭菜(九十九样菜),一钵头绿油油的炒嫩瓜尖和一个绿色酒壶装的酒(六十六壶酒)。 白头老倌见状,惊得嘴巴里可以放进一枚核桃,暗自想:女人实在太厉害啦!如果再这么下去,男人就没有地位了,得堵住她们的心智,便从身上撕了一块布下来,拿给女人说:“你太聪明了!这块布就送给你啦,拿去缝条围腰系在腰上吧 !”这个女人很好奇,加之家里又穷,有块布自然舍不得浪费,就照着白发老倌的意思,缝了一块围腰系在腰上。从那以后,缝一块围腰系在腰杆上,成了彝族女人的习惯。也因为如此,女人的心口被盖住了,也就变得不再过分聪明了! 少女时的我,听过这个故事后,为女人感到惋惜的同时,觉得围腰无比的神奇起来。尤其经历了那件事后,就更加如此了! 记不清是八岁还是九岁时,一个阳光很好的冬日午饭后,我跟着奶奶去中屏安东康姨奶奶家去吃杀猪饭。对于天天走路去三公里外的小学读了一年多书的我来说,那段路算不上远,只是需要钻过许多片树林。那些林子树木高大浓密,长年难见到阳光,走的人又少,模糊的毛毛小路上苔痕处处,枯草、腐叶遍地,有些路面还结着冰链子,踩上去滑溜溜的,还发出沙沙声。 奶奶眼睛不好,脊背又驼得厉害,加之头上那段个像山一样层摞层的沉甸甸黑布大包头,身上那件厚厚的旧羊披,以及羊披里面肩膀上挎着的装着一升米和一小土罐酒(彝家走亲串亲的礼物标配)的褡裢,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费力地移动拐棍,像一只虾米一样吃力地走在前面引路。 我捧着一颗砰砰跳动的心,一步一滑地跟在后边,得常常揪住身边的刺丛或树枝,才不至于让自己摔个饿狗吃屎。可能是过度专心的缘故吧!?时不时被路边树林里扑棱棱飞起的不知名的怪鸟,或呲溜溜窜出的野兔,吓得魂飞魄散,半天回不过神来。每当这时,我只能想象即将到口的香喷喷的蒜苗炒肉或糯乎乎的墩子肉,心情才会好起来。 看得出,奶奶的心情很不错!因为,每次直起腰喘气时,她回头望我的浑浊目光中,除了慈祥,还流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喜悦。我敢肯定,奶奶是因就要见到她的妹妹而高兴,而我却得不停地想象杀猪宴上的美味,来调节心情。 “已经到矮以叨(彝语:意为站喝水的地方)了!再穿过前边那片树林,就到硕作窝(彝语村名)村背后,就看得见更挪(彝语:中屏)街子,也能看见街子左边不远处的安东康了。”当我们披着从西边斜照过来的阳光,走在一块衰草成片的野地上时,奶奶撑着拐杖,直起腰干,转头笑呵呵地望着我,脸上的皱纹堆得像一畦畦的稻田。 “哇,太好了!”我得意地看看身上的绣花衣裤,拉了拉漂亮的小绣花围腰,大声欢呼着,蹦跶到奶奶前边,几步窜进树林。 这块林子里的树更高、更密,不少树上挂着长长的白胡须,一进去头顶上就像有一块黑布蒙着,昏暗阴森,青苔和腐叶上布满了冰链子,每踩一脚都嘎吱作响,每走一步都哧溜打滑。我正专注地扶着路边的树干,小心翼翼地前行,突然听到左上方噗嗤一声巨响,似有一大团黑漆漆的怪东西,倏一下钻进浓阴里不见了。 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魔鬼?我吓得脸色苍白,“啊”一声惊叫,闭上眼睛,软瘫瘫地倒靠在一棵黄栗树上。奶奶见状,匆忙扔掉拐杖,赶过来扶我,边焦急地一叠声喊我的乳名,边拍打着我的胸脯连声说“不怕!不怕!”约莫过了一袋烟的工夫,我才紧紧拽着奶奶的手,悠悠地睁开眼睛。 奶奶折回去捡起拐杖,一手拉着我,一手拄着拐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我像筛糠一样抖着身体,眼睛半睁半闭地攥着奶奶的衣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姨奶奶家。 微黄的夕晖中,我端着碗,心神恍惚地坐在屋檐下饭桌旁的竹凳上,对满桌的美味佳肴毫无兴趣,筷子老停在半空。姨奶奶问清事情的原委,说怕是魂丢了,让我先睡一觉再看看,便把我抱到堂屋隔壁的卧室床上。 我身上重得挂着一个大石头,脑壳昏沉沉的,闭上眼睛没多会儿,就迷迷糊糊进入梦乡。可梦中,那个怪模怪样的东西老在眼前晃动,吓得我几次大叫着醒来,醒来又迷糊入睡。 当我再一次失声喊着“鬼——”醒来时,木窗外一片漆黑,一盏墨水瓶做的煤油灯在床边的木粮上发出黄豆粒大的光,奶奶苦着脸不停地轻拍我,姨奶奶坐床前一把木椅子上,双手郑重地捧着我的新绣花围腰。 见我睁开眼睛,姨奶奶就把围腰拿到我嘴边,叫我往上面哈一口气。我照做后,姨奶奶就把沾着我气息的围腰,摊在膝盖上,嘴里卟嘟卟嘟念两句,左手扶着围腰,右手拇指和中指搽开,拃一下围腰边沿;又卟嘟卟嘟念两句,又拃一下。三次之后,她点了点头,拃开手指对奶奶说:“你看,这次手指头明显长出来一截!这娃娃是在矮以叨,被一个游荡的野鬼吓丢魂了!等鸡叫头遍时,我帮她把魂喊回来就会好的。” 好奇心有时能够战胜一切,这神奇的一幕让我的神志彻底清醒过来,身上也似乎轻松了许多,很想睁着眼等着看姨奶奶帮我喊魂,但还是撑不住睡过去了。等被姨奶奶喊我乳名的悠长悠长声震醒,老天爷已半睁开眼,我一骨碌滚下床,想窜出去看,可一把被躺在身边的奶奶拽着,说魂喊回来前,不能去看,更不能答应。 声音就在堂屋门口,跟我们只隔一堵墙,可我只能屏住呼吸听着,把心让给好奇撞得噗噗直跳。过了一会儿,终于听到姨奶奶惊喜地说: “好了,好了,我听到对面山后,有隐约的答应声了!魂喊回来了!”我一下蹦跶出去,见门口摆着一只碗,碗上搁着一双竹筷,碗里装着白米,白米上放着一枚白生生的鸡蛋。 不知姨奶奶的话起了作用,还是魂真的回到我的体内。当我吃完小土罐里那碗米做的饭和放在茶壶白水里煮熟的那个鸡蛋后,完全恢是一副活蹦乱跳的样子了。 我从小有个毛病,凉风一吹到身上,肚子就冷痛,可只要系上围腰,护住肚子,症状就渐渐消失了。原来一直以为只是多了两层布的缘故。可从那次以后,我认定:围腰的力量很神奇! 张菊兰,彝族名拉基紫孜,女,彝族,生于禄劝彝山,居住禄劝县城。昆明市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家协会会员。曾获县级先进创作奖,市级文学年会奖,“彝人杯”大赛新鹰奖等。作品在《民族文学》《边疆文学》《延河》《凉山文学》《金沙江文艺》《北方作家》《西南作家》《当代散文》《博闻》等发表散文、小说几百篇,出版散文集《那艳红的马樱花》、《老物件情缘》。 地址:云南省昆明市禄劝县屏山中学(651500) 张菊兰 QQ:798629861 电话(微信):13888110358 |